只是历代皇帝性格不同,所采用的统治方式也不同。
比如弘治皇帝是妥协式政治,直接在文官话语体系里偷懒躺平了;
而正德皇帝选择了以武入道,跳出文官话语体系,自己玩自己的。
至于嘉靖皇帝的套路就比较花,则是扶持强力首辅镇压大臣,并逼着首辅充当皇帝的挡箭牌,同时又尽可能的孤立首辅,这种技术一般人玩不好。
而现在的万历皇帝,根本就没有什么成熟的理念体系。
从清算张居正开始,万历皇帝就一直大肆鼓励言官攻讦高级大臣,在朝廷中形成了“下克上”的风气,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大概在年轻的万历皇帝心里,这就叫政治制衡,又能防止再次出现张居正式的权臣。
清流势力的成型,大体上也就是在这个阶段,得益于皇帝对“言路畅通”的鼓励。
但是直到今天万历皇帝又深刻体会到,这帮清流势力也不是自己人,今天跳出来强烈反对的就是清流势力。
对此万历皇帝不禁陷入了深思,为什么世宗爷爷搞大礼议,在不同阶段,总能有一些大臣坚决支持?
而自己想扶持皇三子上位,哪怕是想给皇三子他舅舅郑国泰一个状元,却没有任何大臣公开支持?
这帮大臣名义上“既食君禄”,却又为什么不听自己的话?
户部尚书王司徒站在文臣班位的前排,静静的看着沈鲤等清流势力“劝谏”天子,论证郑国泰生病就是弃考,不配得状元。
越看下去,王司徒越体会到林泰来的落子的精妙之处。
从人之常情的角度说,林泰来才是郑国泰最大的竞争对手和反对者。
如果林泰来抢夺武状元,倾向于郑国泰的天子肯定会不可避免的对林泰来产生厌恶、反感等负面情绪,小妹王十五当初也指出了这一点。
但是现在情况变成了清流势力拼命反对郑国泰,本该由林泰来承担的天子怒气,全部转嫁到了清流势力身上。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天子对清流势力积攒了怒气,最大的受益者是谁?
想到这个问题时,王司徒不由得又看向首辅申时行,这不会也在林泰来的算计中吧?
这时候,沉默了一会儿的万历皇帝突然对申时行说:“方才先生说,可以因郑国泰先前武试第二而加封郑家?”
听到这句问话,申时行心里大喜,果然不出所料,皇帝要妥协了!
也不枉自己刚才提出了能让各方都下台阶的折中方案,只要皇帝有妥协想法,自然就会想到自己!
于是申时行赶紧奏道:“若郑国泰被视为殿试弃考而一无所获,终究还是有些遗憾。
所以用加封郑家作为武试第二的补偿,例如加郑国泰之父郑承宪为从一品都督同知,足以告慰皇亲了。”
就算把郑国泰他爹加到一品,那也是没有实权的带俸官,郑国泰本人得不到状元,不能获得实职就行。
其实皇帝这个妥协速度,让大多数大臣都感到有点意外,原本以为还要多拉扯几个回合。
只有申时行、王司徒等极个别人很明白,只要郑国泰先前武试用了替考,皇帝到最后就一定会妥协。
皇帝又不是傻子,如果把郑国泰推到风口浪尖上,成为朝廷上下瞩目的焦点,那么替考暴露的概率就会大大增加。
以万历皇帝的性格,不会采取这么极端冒险的路线。
不用说,皇帝这个心态肯定也在林泰来的算计之中。
万历皇帝心里憋着气,问道:“关于武科殿试,还有议论否?”
没有大臣说话,万历皇帝便对申时行说:“大概要提前贺喜先生了,门客为佳话也!”
万历皇帝还记得林泰来这个名字,并记得是首辅申时行的门客。
所以这话的意思就是,提前恭喜首辅你了,你这门客八成就是状元了。
申时行很无奈,皇帝什么时候能成熟点?这种话也随便说?
这个语气,就像是当年万历皇帝在某次考试时对张居正说:“先生你的功劳无以酬答,就只好给伱儿子一个状元了。”
虽然说皇帝可能是刚在清流这边碰了壁,所以存了拉拢自己这个首辅的意思。
但那种话尤其是在考试前,合适公开说出来吗?
正当这时,忽然有个小御史从班位里蹿了出来,奏道:
“臣监察御史王象蒙奏事!虽与武科无关,但却与武科之人有关!”
随即王象蒙掏出奏本,又将西城察院关于林泰来的审判结果呈给了皇帝。
然后王御史继续声嘶力竭的进谏:“林泰来德行有亏,身背案件,不该有资格继续参加殿试!
叩请圣上明察!不能让林泰来和郑国泰一样,得到不配有的功名!”
听起来在朝会上很常见的攻讦台词,却让万历皇帝勃然大怒。
自己想推郑国泰上位,一堆人跳出来死命反对;自己刚随口说了下林泰来,立刻又有人跳出来反对!
真踏马的没完没了是吧?是不是自己随便说什么,都要有人反对?
本来万历皇帝心里憋的一口气就急需发泄,这时候仿佛找到了宣泄口,朝着宝座下的王象蒙斥道:
“刚才朕已经询问过武科之事,为何不见你进言?
此时议论已经结束,你却又兴风作浪,分明是居心叵测、挑衅生事!”
王象蒙极力狡辩说:“陛下!臣只是秉持公心,直言而论,未曾过多考虑时机!
岂能因为听到逆耳忠言,就责怪臣下不会说话?
既然郑国泰弃考,那林泰来背负案件,一样该视为弃考,怎能被提前施恩许诺?”
王司徒愕然望着侄儿,仿佛不认识了一样。
林泰来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汤,让你如此卖力气的演出?
瞅这架势,准备连你王象蒙自身都可以牺牲了?如果为了个武状元,让王家赔上一个御史,那就亏大了。
而申时行则集中精力察言观色,万一王象蒙玩砸了,他就要随时准备补救。
被激起了火气的万历皇帝听到王象蒙满口大道理和上纲上线式的狡辩,也是越听越火大,对右手边的锦衣卫官大喝道:
“将这无事生非之徒推出去,杖责二十!”
王象蒙立刻不喊了,任由锦衣卫官校把他拖了出去。
卧槽!王司徒觉得这波不亏了,这是王家第一个廷杖,就这样被骗来了?
混大明官场都知道,廷杖伤痕就是言官的勋章。
还有,林泰来的武状元彻底稳了。
想来想去,武状元剧情实在没啥可写了,准备结束换新阶段。
第299章 仁至义尽
2023-10-31
今晚的王家从外部看不出什么,一如既往的低调,在大门口处,连带有王家标记的大灯笼都没有挂。
但是在王家内院,却充满了喜气洋洋的气氛,就差张灯结彩了。
继少司徒变成大司徒、未来姑爷勇夺武试第一后,今天又一次喜事临门。
都察院江西道监察御史、代理西城巡城御史王象蒙今日抓住时机,成功挑衅皇帝,喜获廷杖二十,为家族增光添彩。
此时王御史有气无力,只能趴在里间的软榻上。他一边忍受着被毒打后的阵阵剧痛,一边听着外间觥筹交错的声音。
隐隐约约间,似乎还听到了林某人和叔父王之猷猜拳行酒的动静。
帘里帘外的悲欢并不相通,这魔幻氛围让王御史有点凄婉哀怨——魔幻这个词还是从林泰来嘴里学来的。
设宴饮酒可以理解,但能不能照顾伤员心情,把酒席搬远一点?
“你们对我这个伤员太不尊重了!”王象蒙对着帘外吼道。
又听到王之猷在外面答话道:“我们在此聚集欢庆,为了林泰来获得天子特赦,案子一笔勾销,你急什么?”
在王御史身边陪伴的,则是小姑母王十五,她仔细盘问了一番今日文华殿上的事情后,也就沉默了。
看到平日里动辄指点江山的小姑母,今天像是抑郁了一样,王象蒙忽然觉得很可乐。
“你就别不服气了,布局谋算就不是一个档次啊,估计林泰来看伱就像是看孩童玩闹一样。”
王象蒙感觉自己又行了,居然开口挑衅长辈王十五。
“你想要王家出面为林泰来扛九天神雷,你还设想要王家私下里付出利益要挟收买郑家。
结果在林泰来心里,统统都不需要,轻轻拨弄了几下棋子,最后还能皆大欢喜,各有所获。
这差距不是技术差距,是整个做人境界的差距,你懂么?”
王十五轻轻的拍了一下王御史背部,“你的话太多了!”
言官系统和其他衙署不太一样,内部的提升不但看资历,还要看人望,而挨廷杖就是当前最大的声望之一。
王御史本来就已经有三年御史资历了,今天挨的这顿廷杖起码又能相当于三到六年资历,还有附加的巨大人望。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王象蒙未来肯定能当上一次掌道御史。
等掌道御史三年任期满了,按官场规则,如果外放四品起步,如果去六部就是五品郎中。
也就是说,很可能总共只用四五年时间,王象蒙就能从七品升到四品地方官或者五品六部官。
除了开挂之外,这基本上就是最顶级的升迁速度了。
王象蒙又说:“你知道伯父为什么又把林泰来请过来喝酒吗,因为在外面有传言,说你把林泰来气跑了。”
王十五叹口气,“如今王家的大司徒是林泰来帮忙争抢来的,你这个御史的前途也是林泰来帮你谋划的,保你将来至少一个大员。
这在名利中,都是最大的恩情了,那王家又能拿什么同等级的恩情回报林泰来?如果回报不上,又该如何自处?
我费这番心思,所求不过是让王家对林泰来有所付出和回报,使彼此关系不至于失衡。
但事已至此,我已经仁至义尽的尽力了,你们男人的事情,我也不管了!
他日王家变成林氏附庸,你们别后悔就行,反正嫁入林家的我又不吃亏!”
王象蒙虽然隐约觉得小姑母的话有点道理,但他此时正畅想自己突然光明的未来,就顾不上深思了。
在外面酒桌上,并没有任何多余的人,只有王司徒、礼部员外郎王之猷和林泰来三个人。
今天都喝得很放松,一壶酒下肚后,林泰来忽然开口道:“我有一个梦想,需要大司徒帮忙完成它。”
王司徒毫不犹豫的说:“自家人何须客气,是什么事情?”
林大官人豪放的说:“我这个梦想就是,成为扬州盐业霸主!”
王司徒:“.”
并不是说这个忙不好帮,而是林泰来说的事完全出乎意料,王司徒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哪怕是林泰来说,想北伐大漠生擒北虏大汗,都比这什么盐业霸主更能理解。
林泰来继续说:“来京师之前,我在扬州做了些布局,但为进京赶考,布局才一半就匆匆离开。
若回到南方,肯定要继续完成布局,这又少不得户部相助。”
天下盐业事务,在朝廷里都归户部管辖,林大官人如果真有盐业霸主的梦想,肯定少不了麻烦到户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