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千户闻言便抱拳行礼道:“遵命!下官这就告辞了!”
临走前,林千户又好心提醒说:“世事坎坷乃是常态,李钦差千万不要想不开啊。
最开始我担心的是李巡抚,后来我又开始担心石太守。而到了现在,最担心却是李钦差你了!”
李世达:“.”
听在他的耳朵里,林泰来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李钦差你不信邪,事情一步步级到了“钦差包庇知府”,那就只能请伱这个钦差“畏罪自尽”了。
钦差大臣李世达隐隐然有些懊恼,自己是不是妇人之仁了?
最开始应该是李巡抚畏罪自尽,他没去劝李巡抚;后来应该是石知府畏罪自尽,他还是没去劝石知府;而到了现在,轮到他畏罪自尽了,但已经没有人阻止他了。
没有勇气畏罪自尽也可以,那就没人背黑锅了,一起烂掉,并且连累整个势力遭受重创。
看着就要离去的林泰来,李钦差又不解的问道:“本院相信,你肯定有无数种更平稳的办法解决问题!
但为何手段如此狠绝酷烈,做事不留任何余地,阵仗也如此大?
只为了我等,犯得上如此不惜代价的大张旗鼓么?你把我等斩尽杀绝,又能得利几多?”
这是李世达从下船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无法想明白的问题。
如果用“规矩坏了”来解释,也不能完全解释通。
正常人做事肯定都要算一下“性价比”的,但林泰来这次堪称是铺张浪费了。
林大官人冷笑道:“我的目标从来就不是你们!如果只有你们,哪配得上这些大阵仗?”
其他人都感到了深深恶意,与林泰来说话就是自找羞辱!
从府衙离开后,林大官人直接去了位于城西北的申府。
申二爷听到林大官人驾到,急急忙忙的套上短褂就出来了。
很明显,刚才申二爷正在为了家族的人丁兴旺大业而努力工作。
“幸不辱命,全部麻烦都解决了!”林大官人非常确定以及肯定的说。
申二爷对此深信不疑,在苏州城,只要是林泰来说“已解决”,那就一定没事了。
但申二爷详细了解后,还是很震惊。因为从林泰来回到苏州城,至今不过五六日时间!
五六日时间,就废了一个二品钦差、一个三品巡抚、一个四品知府,这是什么效率?
申二爷不禁热泪盈眶,“没想到你为了替我出口气,竟然不惜代价的花费了如此巨大的人力物力!”
林大官人毫不客气的说:“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为了你!”
申二爷不以为意的说:“仗义出手是美德,不要因为你我是儿女亲家,你就不好意思承认!”
林大官人受不了申二爷这种自我感动,“我是为了申相!”
申二爷笑道:“如果只是为了家父,你只要对那几个官儿略施薄惩即可,何必把他们都逼上绝路?
尤其那李世达,官居正二品南京左都御史,年纪又不算太大,随时可以调到京师担任七卿级别的官职!
家父也不需要你把这样顶级的大臣逼上绝路,所以你不是为我出气又是为何?”
林大官人忽然发出了古怪的笑声:“呵呵呵呵。”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屋中已经点上了火烛,烛光在林大官人的脸上,映射出了淡淡的阴影。
这阴影搭配着林大官人的笑声,让申二爷忽然感到一丝丝诡异。
林大官人又开口道:“作为儿女亲家要问问你,二爷你也不想让申相辞官吧?”
“当然不想!”申二爷毫不犹豫的答道,跟林泰来真没什么可隐瞒的。
道理很简单,只有父亲在京城当首辅,才有他在苏州城的逍遥。
如果父亲辞官回到苏州,那他申二爷就不得不“屈居人下”了。
林大官人意味深长的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们不能让申相辞官啊。”
申二爷只要肯动脑子,还是很灵敏的,立刻反问道:“听你这意思,难道家父真有辞官的想法?”
他听说父亲在京师被攻讦后,就上了请辞奏疏,然后一直闭门谢客。
但申二爷只以为,这只是一种“以退为进”的政治姿态而已,这种事在喜欢矫情的大明政治中很常见。
林大官人说:“我不知道申相是否真的下决心辞官,但我敢肯定,申相确实有辞官的可能。”
从去年秋冬开始,万历皇帝越来越“荒淫懈怠”,开始长时间不上朝,与此同时万历皇帝异常的执拗的想立皇三子为东宫。
这都引起了外朝大臣坚决反对,屡屡上疏犯颜直谏,其中不乏态度激烈者。
申时行身处皇帝和外朝大臣之间,作为负责居中调和的首辅,站在了双方矛盾的风口浪尖上,也越来越难做了。
他劝不住皇帝,也拦不住大臣。被皇帝逼着表态支持皇帝,又被大臣逼着劝谏皇帝,经常里外不是人。
以申时行的性格和追求,他不愿意这样勉强的当首辅了。
在原本历史上,申时行就是在这种心态下辞官的。
不过鉴于申二爷是申时行的儿子,林大官人不可能当着儿子的面,去剖析对方父亲的心理状态。
在讲究孝道的观念下,这样做对申二爷是很不恭敬的行为。
所以林大官人只是简单说了一个结论,凭着林大官人的信誉,也能让申二爷相信。
申二爷瞪大了眼睛,神态极度复杂,看着林大官人像是看怪物。
原来你林泰来大动干戈,掀起官场的血雨腥风,不惜同时把三个清流势力的大员送上绝路,真正目的并不是报复,更不是出气!
而是为了逼自己老爹不能辞官,逼着自己老爹继续当首辅!只因为你林泰来害怕自己老爹真的辞官!
如此激烈的一下子整死了一堆敌对势力骨干,自家老爹哪还敢辞官啊?
逼迫首辅继续当首辅,这是你一个五品武官所应该思考和操纵的事情吗?这什么日本国风格的武官?
林大官人诚恳的说:“我这是为了你们申家好,我还需要两年时间完成科举大满贯。”
申二爷还能说什么,当然是选择相信亲家了。
只说了句:“我只嫁女还不够,你最好早点生个女儿,从我这里选个女婿!”
从申府出来,林大官人叹道:“没想到谈的这么久,天色又晚了,城门已经”
左右护法没听完,就立刻招呼着其他随从们道:“走了走了!出发去孙十一家住宿!”
在孙怜怜家里,林大官人洗完澡又活动了半个.一个时辰,进入短暂的圣贤状态。
慵懒的孙怜怜闲谈说:“昨日府学崔教授来拜访过,还留了话给你。”
林大官人惊奇的说:“他居然来拜访你?”
孙怜怜继续说:“他说大官人你还想不想进步了?新学季开始,府学生员要划分等次了!”
按照大明的学校制度,并不是每个生员秀才都有资格参加乡试,六个等级里,只有一二等的才有乡试资格,每年都根据考核情况升降。
林大官人还是很惊奇,“我就奇怪,为什么崔教授没去苏州卫分署、更新书院、横塘镇大院、木渎镇山庄等更正式的地方传话,却偏偏到你这里留话?”
孙怜怜吐槽说:“大概是因为大官人每每来奴家这里时,都是最闲的时候,然后才有可能去府学看看。
所以崔教授通过奴家传话,也相当于暗搓搓的埋怨,大官人你也太不重视府学工作了!”
林泰来:“.”
不愧是文人,真踏马的含蓄。
正好明日无事,林大官人决定去府学看几眼。
毕竟好几个月没去了,有点说不过去,也该去露个脸了。
府学旁边就是未来的林府,此时还在进行施工。
但是林大官人今日路过林府工地而不入,大公无私的直接先去了府学。
进了府学后,林大官人便看到,明伦堂前的庭院中,已经站了百八十人,都是身穿襕衫制服的生员。
因为这几天一直当钦差护卫的原因,林大官人是唯一穿劲装皮甲的人。
这场景让林大官人有点意外,难道恰好今天有活动?
到了这种场合,一般人的天性就是找熟人凑一起,显得自己不那么孤单。就算不熟,只要是认识的也行。
林大官人也不例外,所以又站在了小冯梦龙和王禹声两位同期身边。
“今天什么状况?”林大官人问道。
小冯梦龙兴奋的答道:“今天是新生入学典礼!我们也有后辈了!”
原来在林大官人远征扬州的期间,新的提学官大宗师迅速按临苏州城。
放了一次院试,录了今年这期的秀才,同时还对在校生员进行了决定等次的考察。
林大官人听说了新生入学后,煞有介事的说:“难怪看到了几个生面孔,原来是新来的后辈。”
小冯梦龙:“.”
摸着良心说,你林泰来才是府学的生面孔吧?你进学一年来,在府学出现过有三次么?
这时候,府学崔教授站在月台上,宣布了今日程序。
第一项,新生入学;第二项,公布新学季的等次;第三项,请知府讲话。
林大官人恍然大悟,难怪崔教授特意传话,今天活动确实比较重要。
新生入学典礼主要在旁边孔庙进行,老生作为气氛组参与,完事后又回到明伦堂这里。
继续进行第二项,崔教授拿着名单,开始宣布生员的等次。
共有六个等次,如果生员连续两年第六等,就会被剥夺衣冠,发配到社学读书。
当然对于想进步的人来说,只有可以参加乡试的一等和二等才是值得的。
“.王禹声,从三等升为二等。”崔教授念道。
王禹声松了口气,不禁雀跃不已,只要能维持住二等,明年就能参加乡试了!
又忍不住给了学习不努力的林泰来一个挑衅的眼神,如果你林泰来今年升不上来,明年就更难了!
等他王禹声参加乡试时,你林泰来就只能在家看着!
随即又听到崔教授念道:“林泰来,从三等升为一等!”
王禹声:“.”
他的笑容渐渐凝固起来,向林泰来挑衅的眼神还没来得及收回便冻结了。
生员们听到这个,也忍不住纷纷议论起来。
“我不服!”王禹声高声道。
场面有点失控,即便崔教授连连喝止,效果也不大,毕竟这年头教官的威信也就那样。
“府尊将要过来训话!尔等全部肃静!”崔教授情急之下,搬出了知府的名头。
此刻忽然有差役冲了过来,高声道:“府尊不能来了!方才被发现,府尊在府衙后堂悬梁自尽了!”
于是府学明伦堂前庭院中,真正肃静下来了.
只有一个人大声嘀咕说:“怎么不是钦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