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孔兼:“.”
因为讨论文学时说不过别人而情急动手,亦或是被论证为《金瓶梅》作者而情急动手,这两种陈词说不好哪个更丢人现眼。
最后于孔兼对负责记录的书手吩咐说:“采用讨论文学这個说辞。”
而后林泰来就继续陈情:“赵南星手持铁器,暗起谋杀之意,从背后袭击”
“荒谬!”于孔兼忍无可忍的大喝道:“你只是右肩负伤,竟敢污蔑赵部郎谋杀你?简直信口开河、恶意构陷!”
林泰来有理有据的解释说:“当时所有在场的人都亲眼看到,赵部郎手持铁器,极为用力的打向我的后脑。
至于为什么是右肩受伤,那是因为我拼命躲闪,但又没有完全闪开,所以肩部挨了一下!
如果没有我的转身和躲闪,那么结果就会是后脑被打中!
但不能因为最终结果是肩部受伤,就否认赵南星用铁器打向我后脑的事实!”
于孔兼驳斥说:“赵部郎虽然冲动了些,但如果认为这就是谋杀,就太牵强了!”
林泰来又说:“后脑是什么样的地方,有多么致命,于部郎你不会不明白吧?
况且肩膀受重伤足以说明赵南星用了多大力气,那么打到更脆弱的后脑,结果又会如何?
若无杀心,谁会用铁器全力击打他人后脑?这不是谋杀又是什么?”
于孔兼被怼的不知该如何回应,本来他早已经明白,赵南星这次打伤考生事件很严重,但他没想到,还能更严重!
如果按这样记录,那就是赵南星因为与林泰来争论文学话题而情急,便持凶器谋杀林泰来。
负责记录的书手很为难,便用眼神请示于孔兼,这段应该怎么记录?
林泰来突然气势大涨,转头对这书手大喝道:“把我的陈词如实记录!不然我灭你满门!
我林泰来杀不了卑鄙恶贼赵南星,还能杀不了一个助纣为虐的书手?”
“混账东西!”于孔兼很生气的拍案而起!眼前这人在礼部敢这样说话,实在太嚣张了!
林泰来忍不住嘲笑说:“你这种无能狂怒的嘴脸,实在太符合万历朝清流给我的刻板印象了。”
于孔兼愤怒的说:“如伱心有不满,那就换地方去陈情!原本礼部也不必出面!”
林泰来便站在判事厅门口,朝着外面大喊:“于孔兼包庇恶贼赵南星,礼部暗无天日!”
喊了一声,但没有其他礼部官员出来,似乎都在装作没听见。
于是林泰来就寻思着,连续喊上三遍,然后就撤退,反正他也不着急。
不过当林泰来真的喊了三遍后,忽然有个平平无奇的年过半百老官僚从游廊走了过来。
然后笑眯眯的对林泰来说:“年轻人不要负气,既然进了礼部,就把话说完再走。”
林泰来挺意外的,礼部居然还有人出面揽上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这老者主动自我介绍说:“本官礼部右侍郎徐显卿,与你也是不打不相识的同乡。”
卧槽!林泰来吃了一惊,原来是这老哥们,上辈子看过此人的“写真集”!
徐显卿在三品大员这个级别的官员里,属于最平庸的一档,基本没有任何能留名后世的事迹,给他写传记都不知道写什么内容的那种。
但是徐显卿今年请别人画的,以他自己为主人公的整套二十六张《徐显卿宦迹图》,却一直留存到了几百年后。
这套画里有万历皇帝朝会、日讲等场面,是后世人所能目睹到的,最直观展示明代朝堂样貌的影像,但凡是研究明代朝堂典制、服饰等内容,都离不了这套画。
上辈子在画里仔细研究过的人物,突然变成大活人出现在面前,让林泰来感觉的挺奇妙。
就是林泰来不明白,什么叫不打不相识?
徐显卿还是笑眯眯的说:“我家以丝织为业,不过家业都由兄长操持,乃是织业公所八管事之一。”
林泰来:“.”
织业公所的潜藏实力果然不容小看,如果不是自己在苏州足够霸道,又勾结了申府,根本压不住织业公所。
徐显卿走进了判事厅,站在书手旁边看了几眼书面记录,吩咐道:
“作为书手,最重要的就是如实记录!苦主怎么说的,你就怎么记,不可自己胡乱删改!”
然后又对林泰来说:“你继续陈情。”
林泰来随口道:“还有就是,昨天大批赵南星同党聚集,并当街围攻在下这个受伤考生,企图灭口,简直令人发指。”
于孔兼又急了,完全不顾忌徐显卿这个侍郎在场,立场鲜明的质问道:“这与赵部郎有何关系?”
林泰来反问道:“你敢发誓说,史孟麟那些人与赵南星完全不熟,也不是同道吗?
他们围攻我,可不就是赵南星同党围攻我?”
于孔兼真正明白了,原来涉嫌谋杀也不是对赵南星最严重的指控,后面还能继续出现更严重的,这是什么莫须有的世界?
林泰来感觉自己该说的都说了,没有对组织有任何隐瞒,就再次打算离开礼部。
但在这时候,礼部尚书沈鲤回来了,于是陈情文书和林泰来本人一起被送进了尚书公堂。
首辅那边不肯出力,为了快速解决问题,拖不下去的沈尚书只能放下身段,亲自和林泰来直接对话了。
先看了一遍陈情文书,养气功夫出众的沈尚书差点被气得三花聚顶五气朝元。
怎么才隔了半个上午时间,赵南星就从失手伤人变成谋杀犯了?后面这个同党聚众灭口又是什么鬼?
深深吸了一口气,沈尚书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开口说:“你在吏部遭遇这样的飞来横祸,朝廷会给予你补偿。”
林泰来很正直的答话说:“我就不是图什么补偿,我就想要个说法。”
沈尚书只想快刀斩乱麻,又说:“明人不说暗话,如果你不要补偿,那就连说法都没有。
有什么想法就直接说,本部没有兴趣与你兜圈子,你就当做在市场讨价还价!”
于是为了要个说法,林泰来只能含泪提出补偿条件。
先是说:“听闻吏部左侍郎即将出缺,可以公推吏部右侍郎赵老先生进位为左侍郎。”
左侍郎和右侍郎虽然都是同级三品,但其中代表的意义完全不同。
右侍郎相对更虚,同时意味着还有外调的可能性,比如出去当个太常寺卿什么的。
而吏部左侍郎的下一步,要么升为某部尚书,要么就直接入阁,基本不存在其他路径。
这一步实在有点要害啊,沈鲤稍加思索后,婉拒说:
“赵侍郎才到吏部一年半,时间太短,平常又没有显著政绩和事功,升左侍郎不好服众。”
林泰来不以为然的说:“过完年就要开会试了,让赵老先生去做个副主考官,事功不就有了?”
主要是当今限定死了,必须要由大学士充当主考官,不然林泰来高低要代替赵志皋觊觎一下主考官位置。
沈鲤:“.”
不但要求赵志皋被推举为吏部左侍郎,还要当一次副主考?
再三思考,认为现在主要任务是息事宁人,不便和林泰来直接翻脸,就说:“待议。”
林泰来似乎也无意继续纠缠,又说:“那再说我第二个补偿条件。”
“等等!”沈尚书问道:“为什么还要有第二个补偿?”
林泰来耐心解释说:“刚才请求公推赵老先生为左侍郎,是赵南星意图谋杀我的补偿。
而现在要说的,是赵南星把我打成重伤的补偿。”
沈鲤懒得搭理林泰来的诡辩,“你先说。”
林泰来胸有成竹的说:“还是与会试有关,会试除了主考官,还有十几个同考官负责分房阅卷。
我想着,可以推举几个人去做同考官么?”
按照如今的规矩,会试十几个同考官一半由翰林担当,另一半是朝廷部院中层官员担任。
在这个过程中,礼部负责挑选同考官和拟定提名,话语权很大。
所以林泰来才在沈尚书面前,提出这样的补偿条件,这属于沈尚书职责范围内的事情。
“这绝对不可能。”沈尚书不满的说。
他能决定的名额一共就没几个,如果全都给你林泰来安排了,那他这个礼部尚书还剩什么?
林泰来还是没纠缠,又说:“既然不许我推荐同考官,那么我指定某些人不能当同考官,这总可以了吧?”
沈鲤终于点了头说:“这个可以。”
在他想来,林泰来的意图很明显,就是排除掉几个大仇家当同考官的可能性,减少中进士的障碍。
对于这个条件,沈鲤是可以接受的。
毕竟清流势力的中层骨干那么多,沈尚书并不介意林泰来排除掉几个,之后仍然还有很多另外人选可用。
于是林泰来要了笔墨,弯腰在桌案上写人名,就是似乎越写越多。
最后把名单交给了沈尚书:“就是这些人了,禁掉他们被选为同考官就行。”
沈尚书拿着名单,缓缓抬眼看去,登时就脸色大变,虎躯巨震!
只见名单上写着:“赵南星、顾宪成、饶伸、王麟趾、于孔兼、黄仁荣、史孟麟、王继光、章守诚”
沈尚书认真看完了名单,心里宛如无数头草泥马呼啸而过。
这名单上的二三十人,都是清流势力在朝廷里的中层骨干,都具备担任会试同考官资格。
但问题是,林泰来是如何掌握这份名单的?而且还掌握的如此全面,几乎一个不少!
如果把名单上的人都禁了,那清流势力就安排不了什么人去会试镀金了。
沈尚书盯着林泰来看了又看,直接反悔了,“此事.待议!”
还没等林泰来抗议,沈鲤又诱导着问道:“怎么你提出的补偿条件都是关于别人的,你自己就没有想法?”
林泰来答道:“针对我被赵南星同党围攻灭口这件事,我的第三个补偿条件就很简单了,关系到考试的事情。
不许再质疑南直隶乡试和明年会试的成绩,同时我想要这个会元。万一心想事成了,你们不许再借题发挥。”
沈鲤毫不犹豫的叱道:“你这要求实在是贪得无厌、得寸进尺!不可能满足你!”
一个进士也就罢了,结果连会元的主意都要打?你林泰来这一路靠舞弊通关的粗劣举子,怎么敢想的?
你就不怕名不符实,举的越高,摔得越重么?
林泰来看待问题的角度,从来都是很清奇的,当即问道:
“大宗伯你的意思莫非是,赵南星这货不值这些钱?与其满足我这些要求,还不如直接放弃赵南星?”
沈尚书稍加思索后,很光棍的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果你一定要这样认为,我也无话可说。”
你林泰来说的也没错,大不了就放弃赵南星,免得被无休无止的讹诈!
吏部左侍郎加会试考官加会元,你林泰来也不怕被噎死!
“可是.”林泰来指着刚才写的一堆人名,“如果加上这份名单呢?”
沈尚书忽然觉得有点心慌,质问道:“你这是何意?”
林泰来今天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你们清流势力到底是什么样,外人很难清楚吧?
大部分人对你们清流势力的轮廓,都是感到模糊不清吧?
如果我把这张名单直接公布出去,就能让你们清流势力非常清晰的暴露在天下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