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申用懋赶到林府的时候,林泰来正在与周应秋交谈。
现在周应秋最重要的任务已经不是备考了,而是帮着林泰来安排与各省士子的一系列聚会,以收买人心,减少非议。
这不是一项轻松工作,两个月时间举办十几场宴席或者雅集,极其考验组织能力。
林大官人就喜欢能把琐碎事情都代劳的人,一边烤着火,一边听周应秋禀报说:
“因为贡院在东城,而且东城会馆、旅店数目多,所以赶考士子绝大多数都暂住在东城。
为了大多数人便利,聚会肯定要尽量安排在东城,但是偏偏林兄定居在西城。
如果只是偶尔一两次宴集还好,但未来可能每隔三四天就要参加一次宴集,所以住在西城太不方便了。
故而我先建议,林兄可否暂时搬到东城居住?这能节省不少赶路时间,又有助于与其他士子打成一片。”
林泰来叹道:“你说的的确有道理,为了考试和交际,确实应该住在东城。
但是朝廷官员大都住在西城,朝廷政治需要我,故而我也不好离开西城啊。”
周应秋劝道:“但朝廷主要官署大都在皇城东南,反而距离东城近。”
林泰来叹道:“我说的政治不是官署公堂里的政治,而是私邸里的政治。”
于是周应秋也不劝了,“林兄不嫌麻烦就行,年前的二十天里,计划先与浙江、江西、山东等省的士子聚会。”
林大官人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了这个安排,随即看到申用懋来访。
“我想法变了,还是暂时移居东城吧。”林泰来对周应秋说。
周应秋莫名其妙的问道:“为何转眼间就改改了主意?”
林大官人看着已经走过来的申用懋,对周应秋说:“我不想但凡发生点风吹草动,随时就有人跑过来问东问西,好像是被审查和监控一样。”
周应秋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
申用懋不满的说:“你怎么能这样想?这是家父对你的关爱。”
林泰来叹道:“令尊还是多多关爱别人去吧,如果我有需要,自然会上门恳求。”
申用懋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别说没用的了,家父就是想问问,就算要继续与郑家结仇,能不能有点格调?
勾结小贩缺斤短两然后惹事,也亏你做得出来,就算你在苏州刚出道时,也没这么低端过吧?”
第411章 贪婪的人
进入腊月,临近年关,衙门事务轻闲,官员之间的聚会逐渐多了起来。
今晚便有六七个好友相约,一起来到吏部文选司员外郎赵南星家里面。
最近这段时间,赵南星有点自闭,把自己关在家里面不出门,大家便来探望。
“林泰来当真是可恶之极!”年轻的给事中史孟麟看到有点颓废的赵南星,不由得又生起气。
赵南星苦笑几声,“事情都过去了,多说无益,再说我也失手打伤了人。”
史孟麟又愤愤不平的说:“林泰来只是肩部受伤而已,赵兄失去的可是名节啊!”
赵南星连忙道:“我自身荣辱都是小事,只是让林泰来拿去了太多好处,让我实在有愧。”
他们自己人都知道,林泰来从沈尚书手里敲诈的好处真不少。
说起这个,史孟麟更生气了,“这还是不能完全怪赵兄!不知为何,大宗伯对林泰来态度极其软弱,实在不该。”
关于这事的详细内情,沈尚书也没对他们说过,所以他们只能靠猜测,但猜来猜去也不得要领。
史孟麟发完牢骚,转头又问来自吏部考功司的顾宪成:“顾兄可有什么主意?”
在他们这些人里,顾宪成算是最有“谋略”的人了,经常是负责出主意的那个人。
赵南星现在倾向于“低调”,先让最近的事情慢慢淡化。便开口劝道:“这两月不要再起风波了,等明年开春再说。”
但顾宪成还要讲学,而且年前至少讲一次。
道理也很简单,自己一直在正常讲学,如果林泰来到了京师后,忽然就不讲了,那很容易出现不好听的传言。
给林泰来找点事情,让林泰来顾不上给讲学捣乱也是好的。
深思熟虑过后,顾宪成开口道:“如果只是给林泰来制造些麻烦,打击林泰来的气势,办法还是有的。”
在场大部分人都很感兴趣,赵南星也只好一起听着。
顾宪成继续说:“知道林泰来是大敌,那么不仅仅要注意林泰来本人,还要注意林泰来身边的人。
比如林泰来的乡试座师乃是翰林学士兼少詹事黄洪宪,我打听过此人的情况,应该可以利用上.”
及到次日,周应秋又来找林泰来汇报:“定好了,第一场聚会就在后日,先与浙江的朋友碰碰面。”
于是林泰来很明显感觉到,还是周应秋最顺手啊,不愧是未来以服务周到著称的猪蹄总宪。
其他那几位同窗撑场面没问题,但没人愿意干跑腿办事的杂活。
周应秋又建议说:“如果林兄真打算尽可能多安排聚会,不妨在东城找一个固定场所,十几场聚会都在这里,显得格调更高。”
林大官人都没想这么细,周应秋却想到了,于是就直接问道:“你可有预选地方?”
周应秋正要回答,却又见门子拿着名帖禀报说:“有位翰林黄老爷来访。”
林泰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位翰林黄老爷到底是谁。等看了名帖才知道,居然是乡试座师黄洪宪。
这就没什么可说的,便和周应秋一起到前面,把黄老师迎了进来。
这又让周应秋暗自震惊,别人都是门生拜访座师,而这里却反了过来,座师主动来拜访门生。
其实林泰来心里也不知道,黄老师今天为什么突然登门。
先前他与这位座师之间就是纯粹的利益交换关系,没有什么交情可言,只要维持表面关系就行了。
最主要是,黄老师在历史上也没混出头,林大官人提不起太大兴趣加深感情。
还有就是,林泰来另有更大靠山,也不大需要黄老师的扑街关系网,所以到京师后走动也不多。
“老师突然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林泰来很公式化的问道。
黄洪宪却先看了看周应秋,他对这個在鹿鸣宴上极力吹捧林泰来为诗宗的人,印象还是很深刻的。
而林泰来看到黄老师的神色,便主动说:“都不是外人,老师没什么不能说的。”
黄洪宪掂量了片刻,想起周应秋也算自己门生,这才开口说:
“今日前来,是听说了一些传言。礼部沈尚书为了让你不追究赵南星,许了你一个考官名额和一个吏部左侍郎?”
周应秋震惊的看向林泰来,这位同年还能过问吏部左侍郎的任命?
林泰来脸色渐渐冷淡了下来,反问道:“老师听谁说的?”
同时心里颇为疑惑,按道理说,这些事情知情人不多,应该传不到黄老师的耳朵里,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黄洪宪答话说:“是谁说的不重要,莫非真有此事?”
林泰来没有直接回答,一边在心里猜测到底是谁泄露给黄老师的,一边继续反问道:
“无论如何,这事与老师你没有关系吧?还是想替别人说项?”
黄洪宪的脸上显出了些许贪婪之色,“为什么不能与我有关系?
我现在是正四品少詹事,如果再当一次会试考官,资历就差不多了,然后可以晋升左侍郎。
看在师生关系上,助我一臂之力如何?”
林泰来:“.”
这老师脑子都在想什么?难道自己让他能安安稳稳继续做官,还做错了?
历史上的黄老师在乡试之后,立刻就成了顶罪的炮灰,然后永远告别了官场,不过儿子后来做到了巡抚。
在本时空,按照与首辅的约定,黄老师本来也应该是这个下场。
但是因为自己借着赵南星大肆发挥,逼着清流势力签了城下之盟。
于是清流势力就不追究乡试的问题了,结果也不用黄老师出面顶罪,还能继续当着少詹事。
难道自己主动把事情摆平,让黄老师不用离开官场,居然连带引发了黄老师不该有的贪念?
这时候说假话或者装不知情没意义,林泰来就只好推心置腹的说:“实不相瞒,这些机会都已经答应给别人用了,实在不好反悔。”
考官且不提,为了将来的布局,吏部左侍郎肯定要安排赵志皋上,哪能随便被别人打乱?
即便只论交情和关系,也是赵志皋与自己更近,没道理把吏部左侍郎给其他任何人。
黄洪宪连主动登门的事情都做出来了,肯定不会轻易放弃,同样很直白的说:
“你我之间有师生关系,理当互相提携,你应该先想着我才是。”
这就有点道德绑架了,林泰来心里越来越腻歪,但又不能像对待别人那样。
虽然乡试座师在官场伦理上是小座师,但那也是座师,不好无礼。
“这次真不行。”林泰来只能再次拒绝说:“以后若再有机遇,一定想着老师。”
黄洪宪连连被门生拒绝,也有点恼羞成怒,便摆起了师长架势,拉下了脸责问道:“我点你为解元,你就是这样报答师恩?”
林泰来:“.”
不说其他因素,就冲着这句话,以后也不可能和黄洪宪合作了,这政治品格实在不行!
碍于身份一直不好说话的周应秋此时也抬起头,惊讶的看了黄老师一眼,他们这位座师的水平实在有点低啊。
连他都能猜出,黄老师在乡试点林泰来为解元,是得到了首辅授意的。
从利益角度说,已经进行过了交换,黄老师已经拿到了自己该拿的东西。
这时候黄老师再次用解元来说事,还想索要利益,是不是过于贪心了?
又听到黄老师对林泰来说:“别忘了,除了解元之外,我还帮过伱。”
林泰来反驳说:“但为此我已经承诺过,将来请世兄去苏州府做官,保证世兄考核卓异。”
黄老师迫不及待的说:“现在换条件,换成这个吏部左侍郎。”
林泰来想打人,自己到底摊上了一个什么玩意座师啊!原先接触少,真不知道这黄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黄老师当初帮的那点忙,充其量就是说几句话忽悠几个小弟,也不值一个吏部左侍郎啊!怎么好意思开口的?
再说与赵老头比起来,黄老师各方面素质全面不如,傻子才把赵老头换成黄老师。
就黄老师这表现,被帮了忙也未必感恩。
拿定主意后,林泰来很坚定的拒绝说:“流言都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老师不可轻信。
什么吏部左侍郎,什么会试考官,都是没有的事,我哪有这种本事,老师对我说这些没用。”
黄洪宪喝道:“林泰来!你就这样欺师么?没见过你这般不尊师的人!”
林泰来反唇相讥说:“我也从未听说过,还有让只是个举人的门生代为谋官的老师,传出去都没人敢信。”
话已至此,黄老师自觉没脸再呆下去,气冲冲的拂袖而去。
周应秋本来还想送出门,但是见林泰来不动如山,于是也停住不动了,只看着老师的背影离去。
同时对林泰来说:“吏部左侍郎的诱惑当真不小,连老师都按耐不住贪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