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样的猛人,今天居然被小潘御史压制住了!
西城官宅区域就这么大地方,消息传的很快。当晚沈尚书在家里面,就听说了今天林府门口的热闹。
沈尚书子嗣艰难,至今没有亲生的儿子,家里相对算是很冷清,喜欢请同乡们聚聚。
“他说你爱惜乌纱帽,怕了林泰来,所以包庇林泰来,不肯剥夺林泰来功名!在场很多人,都听见了!”今晚就有个同乡传闲话。
沈尚书愕然片刻,这次属实大意了,没有闪!明显有人要拿自己刷声望!
现在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对比!势孤力单的潘御史敢对林泰来穷追猛打,还敢弹劾不作为的礼部尚书,而礼部尚书却对林泰来放纵不管!
作为清流领袖人物,沈尚书绝对不能放任这种舆论风向!
“稍等!”沈尚书对同乡告了个罪,迅速来到书房,把代拟文稿的门客叫了过来,急忙吩咐说:“先前的奏稿作废,重新另写!”
门客答道:“换什么内容?”
沈尚书又吩咐说:“针对潘御史的弹劾,不要自辩了,直接认错!”
自辩和认错是两种写法,如果是自辩,大意就是:本人先前处置并没有问题,潘御史无理取闹,林泰来不至于被礼部处罚。
本来自辩是没有问题的,但经过下午林府门口的事情后,还这样自辩的话,真就坐实了那些话。
如果是认错,大意就是:潘御史弹劾的很对,本人先前确实犯了点小错误,恳请朝廷罚俸,并且礼部会积极改正错误,奏请剥夺林泰来功名。
门客领会了沈尚书的意思后,不禁叹道:“即便奏请剥夺林泰来功名,也没有用啊,内阁肯定不同意。”
“就算没有用,这必须要这样上奏!”沈尚书不容置疑的说:“现在不是有没有效果的问题,而是态度问题,我必须表达出这样的态度!”
及到次日,沈尚书的奏疏送进了宫里。
然后又是一个晴朗的午后,林泰来抵达了熟悉的西城察院,三年前曾经和这里打过交道。
这时候有些好事的闲人想看热闹,已经提前在这里等待了。
潘御史没有坐在公堂里,反而在察院门口接见了林泰来。
林泰来懒洋洋的说:“潘侍御让我主动归案,不知要怎么处罚?”
潘御史冷冷的说:“你随本官去见受害人,然后当面裁断!”
林大官人惊道:“你可是法官!传他们到察院就行了,何至于屈尊上门!”
潘御史答道:“郑家乃是皇贵妃父家,又是御封的都督,自有体面,怎好随意传唤?
再说本官并非坐衙亲民官,本来就是巡行官员,遇案大都是当面立裁!”
不由分说,潘御史“押解”林泰来,前往郑府,郑贵妃他爹的郑府。
在路上,潘御史又低声对林泰来说:“沈尚书派人来找过我了。”
林泰来很无所谓的说:“理他干什么?至少我让你一战成名了,不是吗?”
潘御史这感觉就是,仿佛是从沈尚书身上薅了一大把羊毛。
国丈郑承宪听到潘御史押着林泰来到访的消息,人都懵了,这帮文官又搞什么鬼?
不就是因为一点误会,郑家十几个仆役被打了吗?他们郑家都息事宁人了,怎么文官们还没完了?
再说这帮文官什么时候如此好心,跑过来帮郑家伸冤出气了?
但国舅爷郑国泰倒是跃跃欲试,准备亲自去接待。
郑国丈很谨慎的对儿子嘱咐说:“你替我去见潘御史,就说我们郑家宽宏大量,已经不打算追究了!”
“又不是我们故意生事,至于如此软弱么?”郑国泰有点不满意的说,“父亲你过去也不这样啊。”
郑国丈严厉的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不许造次,就按为父的话去做!”
然后郑国丈又很不放心,仔细教导了一番如何应对。
郑国泰承了父亲的命令,就去了前院。
潘御史“押解”着林泰来,就在前院这里断案。
郑国泰随便对潘御史行了个礼,正要开口,却听潘御史抢先说:
“苏州府应试举人林泰来指使家丁当街殴伤郑家仆役十五人,证供确凿!
本院在此宣判,林泰来向郑家人当面致歉,并赔偿汤药银十五两!另请礼部剥夺林泰来功名!”
如果是平民这样打人,肯定不只是赔钱和道歉,还要挨皮肉之苦。但林泰来毕竟是举人老爷,有免肉刑的特权。
还没等郑国泰反应过来,林大官人利索的对郑国舅九十度鞠躬道:“抱歉!都是在下的错!”
然后林泰来掏出了三锭官银,每锭五两的那种,又强行掰开国舅爷的手,把官银塞进了国舅爷手里。
旁边潘御史点了点头道:“可以了,本院这边处罚完毕!”
林大官人立刻换了副嘴脸,指着郑国舅叫嚣道:
“我林泰来并不是怕了你们郑家,只是碍于礼部沈尚书剥夺功名的威胁才认罪!”
捏着十五两官银的郑国舅:“.”
这踏马的到底什么跟什么啊,自己一句话都没说呢!
第413章 从西城到东城
林泰来前后变脸的速度极快,被处罚之前和接受处罚之后的嘴脸完全像是两个人。
对此郑国舅根本反应过不过来,此后又听到林泰来像是发表宣言一样说:
“这次我有失去功名的危险,都是你们郑家害的!我与你们郑家这个仇,算是又结下了!”
从逻辑上来说,这话倒也没错,功名是一个士人最重要的东西之一,如果丢失了功名绝对是深仇大恨。
林大官人虽然顺手给沈尚书抹了一把黑灰,但也没有忘记自己的主要目的,那就是再和郑家结个仇。
“不是,你.”郑国舅终于开口了,但他才说了個开头,林泰来转身就走了!
说完就走,打完就溜,干脆利落,完全不拖泥带水
郑府的门子看了看林大官人的身板,感觉自己没有强行拦人离开的义务。
潘御史从郑府追着出来,下意识的问道:“你要去哪里?”
林大官人随口答道:“当然是去申府了,毕竟沈尚书都要剥夺我的功名了,我找首辅走个过场。”
“走个.过场?”小潘御史一时没理解。
林大官人稍稍解释了一句:“就是走个请求首辅帮忙的过场。”
潘御史二十多岁,第一次听到把“请人帮忙”和“走个过场”连在一起的语法。
他又问道:“那我还要做什么?”
林大官人语重心长的说:“你不用再做什么了,你已经成名了!现在是你享受荣耀的时间,不信你就回都察院转转!”
这么容易的吗?小潘御史与林泰来分别后,没有回西城察院,他转了个弯,去了都察院本部。
都察院里的御史如果满编的话,要有上百个之多,但平常不一定都在都察院办公,有很多外派了差遣的。
而那些外派差遣的御史要回都察院接受考察,称之为回道,大概因为御史分为十三道的原因。
临近年底,回道的御史非常多,所以现在都察院里面比平常要热闹。
两天后潘御史踏进都察院大门时,就感到似乎大部分人都在注目自己。而且还有一些平常并不熟的同事,热情主动的与自己打招呼。
在潘御史印象里,这是那些明星御史才有的待遇。
毕竟上百名御史不可能人人出众,多数还是平庸人物,只有那些刷出了声望的才能称得上明星御史。
比如能让天子破防,然后被打几十廷杖的那种御史;又比如能激怒大臣,然后遭到打击报复的御史。
近些年来,御史这个群体的风气和其他官员不太一样,追求就是刷声望。
潘御史正想着时,又看到有个万历十一年的进士同年跑了过来,兴奋的低声道:“伱成名了!你成名了!”
“有这么夸张吗?”潘御史故作淡定的说。
那同年又道:“被你弹劾的礼部沈尚书,他上疏认错,被罚一年俸禄!
还有那恶霸林泰来,素来横行无忌,无人可制,这次也被你缉拿罚罪!
能同时让沈尚书和林泰来受罚,舍你其谁!在衙门公务逐渐停摆的年底,你就是那颗最醒目的星!”
沈尚书号称清流领袖、内阁之下实质意义上第一人,林泰来号称首辅头号打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但能同时按住这样两个人认错受罚,刷到的声望值大概仅次于挨廷杖了。
潘御史很谦逊的说:“我只是在其位谋其事罢了。”
那同年迫不及待的请教:“你这次的操作实在精妙,能把思路给我仔细讲解么?今晚我做东!”
潘御史恍恍惚惚,他能有什么思路啊?
就是那天被心目中的偶像沈尚书拒绝后,维护律法尊严的一腔热血凉透了。
然后迷茫到不知如何是好,就按照林某人的指示一步一步办事了。
还有,那位姓林的说,这次只是什么政治咨询服务的体验版,如果感觉不错,以后欢迎长久合作。
与潘御史分别后的林大官人确实去了申府,这次他没有不拘小节,老老实实的在门房等候申首辅下班回家。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林泰来对申首辅说:“如果沈尚书真的上疏奏请剥夺我功名,还望阁老在内阁否决。”
他只想虚晃一枪,给自己制造个与郑家结仇的借口,可别弄假成真就搞笑了。
申首辅不满的说:“先前说过,你与郑家结仇,须得拖我下水,为何这次没有带上我?”
林泰来无可奈何的说:“这次事情的起因实在太小了,我竭尽全力才把事情做大了,实在无力拉阁老下水。”
申时行又提醒说:“这次沈鲤又被你抹黑了,我会帮你压住他。但在会试之前,你不要再刺激沈鲤了,免得生出变故。
切记!你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科举,不要多生枝节!”
主要是申首辅也心累了,他只想轻轻松松过个年,不想大过年的还要不停的为林泰来善后。
林泰来装着受教的时候,申用懋申大爷也从外面回来了。
“懋大爷不在家侍奉父亲,去了哪里游玩?”林泰来赶紧招呼说。
申用懋没搭理林泰来,直接对父亲禀报说:“方才去拜访了闵龄,招揽失败,他不想来申府当门客!”
最近几十年的宰相有个习惯,都喜好招揽一个山人名士为门客。
例如袁炜招揽了王稚登,徐玠招揽了沈明臣,李春芳招揽徐文长闹掰了后,又招揽了王叔承。
大概这也是王稚登、沈明臣、王叔承号称当今天下三大布衣诗人的由来。
受这种风气影响,申首辅也想招揽一个名士装点门面,最近听说名士闵龄正在京师,就让好大儿去试探下对方的口风。
申用懋抱怨说:“那闵龄听说是申府招揽他为门客,毫不犹豫的拒绝了,而且非常坚决。”
申首辅愕然道:“何至于此?”
他这个首辅虽然作为不大,但名声没有这么差吧?
申用懋解释说:“他说申府已经有林泰来这样打遍南北无敌手的门客了,他没有这个本事与林泰来并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