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泰来带着三百五十人下船登陆,直接惊动了兵备道。
还没进城,尽职尽责的兵备副使亲自过来盘问,林泰来如实答道:
“本官到贵宝地,是为了帮文坛盟主王弇州公送家书,另外要与王老盟主商议文坛大事。”
兵备副使指着林泰来身后,问道:“用得着兵强马壮的如许多人?”
自从王世贞称霸文坛以来,太仓州就成了一个文学中心,经常有人到太仓州来拜访王世贞,帮着捎带书信的人也很多。
但是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带着三百多条大汉过来,到底是拜门子还是踢场子?
林泰来沉声道:“难道我堂堂的九元不配被加强保护么?只不过是多带了几个随从而已,有什么稀奇的?
你防范有人图谋不轨可以理解,但我这九元魁首、翰林院修撰、礼部郎中难道还能图谋不轨、夺取州郡?”
兵备副使还是犹豫:“可是.”
“可是你娘!”林泰来骂道:“你敢不敢立下军令状,如果我林九元在太仓州出了差错,你就全家殉葬?如果不敢就闪开!”
兵备副使在垂垂等死的王老盟主和盛气凌人的林九元之间权衡了一会儿,还是不拦着了。
二十来年前王老盟主嫌弃自家祖宅没有格调,不能匹配自己的文坛盟主身份,所以就请了一位园林大师,在太仓城里修了一座占地七十余亩的园子。
所以在当今江南,看一个人在当地的地位,从园子情况就能看出個端倪。
现在这座园林被命名为弇山园,也是当今的江南名园之一。
弇山这名字来自于《庄子》、《山海经》、《穆天子传》等古书,书里有弇州、弇山等地方,都是仙境。
故而王老盟主晚年将自己的号从“凤洲”改为“弇州山人”,而园林也命名为弇山园。
如今的王老盟主就长期居住在弇山园里面,不怎么出去。
别人想要见王老盟主,就必须进园子,林泰来也不例外。
当林泰来带着人马进了太仓城,来到弇山园外面时,却见弇山园大门紧闭。
林泰来暗自纳闷,这是什么情况?
以这时代习俗,正式拜访别人之前,都要先送拜帖提前通知。
他林泰来的拜帖早就送上了,王老盟主不可能不知道今天贵客登门。
却又为何大门紧闭,连个等候迎接的人都没有?
左护法张文冷哼一声,开口道:“本地文坛实在太没有礼貌了!”
右护法张武正要上前去叫门时,忽然听到里面几声鼓响。
林泰来脸色微变,莫非有伏兵?
却见鼓声过后,弇山园外墙的墙头上出现了几十个人,个个手持棍棒,警惕的朝着这边张望。
在墙头上出现的这排人物的头领,林泰来认得,乃是王老盟主的次子王士骕,当年在苏州城比过武。
听说这位王士骕二公子生平好使枪弄棒,在太仓州乃是游侠儿一样的角色,身边也很是聚集了一批小弟。
林泰来对着墙头上的王二公子叫道:“我好意帮你们王家捎带家书,顺便拜访故人。
却不料大门紧闭,戒备森严,这就是你们王家的待客之道?”
王士骕看了看林泰来身边和身后的三百多壮丁,这就是你林泰来所说的“好意”和“拜访”?
忍不住讥讽道:“原来是九元真君到了,我还以为外面来了打家劫舍的强贼,安能不戒备?”
林泰来豪横的说:“既然认出了我这九元魁首、翰林院修撰、礼部郎中、诗坛宗师,还不速速开门,放我进去?”
王士骕答道:“正因为看到你,才想起前年扬州文坛大会上,兵围平山堂的事情。焉知伱林泰来是否要旧事重演?”
林泰来保证说:“我只想以文会友,与王老前辈共商文坛大计,别无他念。”
王士骕想了想又说:“要进来也可以,但只能林九元你一个人进来。
以你林九元的胆量,应该不至于害怕畏惧吧?”
在这里,王二公子用了一点激将小技巧,谁让你林泰来在江南社团一直立着勇猛无畏的人设。
林泰来确实不好亲口说不敢单独进去,毕竟稍稍有损形象。
但左右护法都是合作了很多年的老兄弟,早就有各种默契和预案。
左护法张文当即说:“王家这样刻意的只许坐馆一人入内,似是不怀好意,莫非妄图谋害坐馆?”
右护法张武立刻跪地抱住了林泰来的大腿,叫道:“坐馆万万不可上当!若坐馆不顾兄弟们相劝,定要以身涉险,那我就先死在这里!”
局势暂时僵持住了,只能说,双方不是缺乏基本互信,而是完全不存在任何信任。
王士骕不敢放林泰来带着一群人进园,林泰来又不敢一个人进园。
看着外面的戏码,王士骕也大声说:“我们王家并没有请林九元前来!如若不愿意入园,大可就此离开!”
林泰来指着王士骕,叫道:“你以为凭借这一堵墙、一扇门,还有这点人手就能拦得住我?”
王士骕也紧张了起来,色厉内荏的喝道:“林泰来你真敢强闯民宅么!”
林泰来冷笑道:“我明明已经下过拜帖给王老盟主,但老盟主今天却一直没有露面,也没有发话出来。
以老盟主的风范和名望,他绝对不是这样无礼的人!
所以我有理由怀疑,王老盟主已经被你这个逆子劫持了,正需要营救!”
王士骕:“.”
卧槽尼玛!你林泰来是不是从来不把你自己当个人?
第494章 我说的就是事实(求月票)
劫持父亲这种罪名,在这时代是悖逆重罪,十恶不赦的那种。
王士骕虽然比较另类,以武力闻名于乡里,算是超低配村版的林大官人,但也不敢担上劫持父亲的罪名。
回过神来后,他毫不犹豫的驳斥道:“林泰来你竟敢血口喷人!
我王士骕以孝义立身,乡里谁人不知?岂是你林泰来信口雌黄就能污蔑的?”
林泰来朗声道:“自古以来,即便是那些篡逆之人,嘴上也要冠冕堂皇,所以听你说什么没用,只需要眼见为实!
要么让我入园拜访王老盟主,要么让王老盟主出现在我面前,如此你的嫌疑便可不攻自破!
不然你越将我与老盟主隔绝,越会让我产生怀疑!”
对林泰来而言,真正目的是见到王老盟主,入不入园没那么重要。
哪怕不进去,只要王老盟主被架到墙头上说话,那也无所谓。
而墙头上的王士骕则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只“莫须有”的大手捏住了。
这个黑手太大,自己把持不住!
王士骕匆匆下了墙头,朝着园中跑过去。
在正中弇山堂的北面,栽种着两大株海棠,再北边则是一方莲池。
这是王老盟主近些年来最喜欢的地方,他时常坐在两株海棠树下,回想着过去的种种繁花似锦。
今天在王老盟主依然坐在这里,在他身边只剩下了冯时可和邹迪光这两个最后的“忠臣”。
面对林泰来的“拜访”,其他人大约是不会来了。
若是在数年之前,老盟主登高一呼,周边府县起码能有几十号人物聚集过来。
王士骕的匆匆脚步声响起,打破了海棠树下短暂的平静。
“孩儿我无能挡不住了!”王士骕垂头丧气的对父亲说。
他心里很想为父亲出力,御敌于国门之外,但现实有点困难。
倘若敌军高举“清君侧”大旗强攻,凭借一堵普通院墙和大门,大概是守不住的。
更别说为了风雅,在院墙上还修了一排雕刻繁饰的漏窗,简直一捅就破。
王老盟主长叹道:“先前林九元在苏州修建沧浪亭林府时,四边筑以高垒。
当时我听闻此事,曾嘲笑林九元不识雅致,如今才知壁垒之用矣!”
旁边邹迪光劝慰说:“此乃天数,非战之罪也,弇州公不必自责啊。”
这意思就是,并非老盟主你有什么过错,谁能想到文坛的玩法变成了武力流?
旧时代版本之子被新版本抛弃了,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总而言之,老盟主您已经尽力了,真不怪你。
陪在王老盟主身旁的另一个人就是冯时可,此时冯二老爷不动声色的瞥着邹迪光,心里充斥着不满。
四年前,林泰来帮他定下了“复古派最后孤忠殉道者”这条另类文坛发展路线。
本来一直执行的很顺利,复古派霸权果然也被林泰来打崩了,眼看着到了收获果实的时间。
但是在这两年,突然冒出了个无锡人邹迪光!
一样是致仕官员,一样对王老盟主不离不弃的死忠,简直就是跟自己硬抢生态位!
而且最要命的是,邹迪光比他冯时可更会舔人,让近两年处境不顺的王老盟主觉得贴心。
而他冯时可因为分家缘故,这两年财力大不如从前。此消彼长,他的地位反而被邹迪光后来居上了。
如果没有邹迪光,那么外面兵临城下时,陪在老盟主身边的殉道者就只有自己!
所以在冯二老爷心里,真正的大敌并不是门外的林泰来,而是面前的邹迪光。
他又想起林泰来曾教导过,在关键时刻,一定要拿出最极端态度,必须要比任何人都强硬,甚至连盟主都可以献祭。
“邹迪光!尔安敢妄言天数!”忍无可忍的冯二老爷突然发难:“常言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一切尽在人为!
你却以天数为名,暗藏投敌屈膝之意,实乃包藏祸心也!”
邹迪光立刻反驳:“冯时可伱故意曲解我意,歪曲道理!
大敌当前,还要借题发挥!包藏祸心的人是你!”
看着身边就剩两個追随者了,还能内斗起来,王老盟主不禁感到了深深的蛋疼。
形势都已经危如累卵了,还内斗个屁啊!
心累,王老盟主无力的挥了挥手,对王士骕道:“放林泰来进园吧,许其携带十人护卫。”
“弇州公!万万不可如此啊!”冯时可上前一步,进言说:“就算要谈,也唯有以打促和,才能争取有利条件!
若轻易放林泰来入园,只会让林泰来趁机借势,更变本加厉!”
王老盟主反问道:“那你说又该如何是好?”
冯时可献策说:“我料那林泰来目前只是虚张声势,故意恐吓,并不会轻易动手!
否则林泰来早就打进来了,不会还在外面等着弇州公的话!
故而可使二公子率部众死守,而弇州公亲自上墙头与林泰来交谈,以此拖延时间。
另遣人从小门出去,向同族或者乡亲求援,尽可能多来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