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要燮理矛盾,就需要和稀泥,就需要自己受委屈。”
“所以我是真做不到,毕竟我这人脾性不好,等上位有了别的儒士来投,上位到时候可以从投附上位的其他儒士里选更适合的人来做这事。“
章诚继续拒绝道。
朱元璋沉吟了一会儿,问道:“还会有儒士愿意投咱义军?就算有,只怕很难碰到啊!”
朱元璋说后就叹了一口气。
“章先生可知道,咱起兵后遇到多少儒士骂咱是贼?有多少儒士宁死不肯降咱,有的甚至听闻咱义军来,直接举家逃走!”
朱元璋接着就有些无奈地说道。
章诚知道朱元璋这是明显陷入了信息茧房,所以产生了这种错误认识,以为儒士大多都忠于元廷、宁死不从义军。
事实上,这根本原因不过是义军还不够强大而已。
何况,朱元璋本人在这之前都还只不过是义军郭子兴麾下一个镇抚而已,所以大多数儒士在这个时候自然不会轻易投附义军,自然会为了家族利益表现的对元廷特别忠心,尤其是不会投附朱元璋一个小将。
总之。
在义军彻底强大起来,有推翻元廷的希望之前,大多数儒士肯定会选择站在元廷一边,无论是在生时替其办事获得升官机会,还是在要死时为其殉节给后代换取富贵,在儒士们看来,都比在这个时候加入义军要强。
等朱元璋将来实力增强,且让儒士们看到他“礼贤下士”和愿意重建礼教秩序后,自会发现有越来越多的儒士会主动来投,甚至会带资带人来投。
因而,章诚便在这时安慰朱元璋说:“上位其实也不要把儒士看得太好,也别担心天下儒士都会恪守圣人道学,不然天下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们其实更相信实力,相信天命,他们现在选择忠于元廷,只是因为元廷更值得效忠而已。”
“待上位强大起来,会有越来越多的儒士来投的,即便眼下,只要上位实力在一直增加,所作所为也是在恢复秩序,就会有儒士主动来投,甚至可能就在不久后会出现,因为天下的儒生里也不缺眼光独到的能人。”
“是吗?”
朱元璋笑着回问了一句。
“上位可以不信我,难道还不信史书吗?”
“兵强马壮者为天子!”
“这可是身为的儒士赵普说的,天下儒士只怕多数就是这么认为的,嘴上说的是从天命,其实本质上是认实力,谁强跟谁而已。”
章诚回道。
朱元璋颔首,且又道:“但咱现在实力也不大,只怕遇到的儒士依旧只会骂咱是贼吧?”
“那倒不一定。”
“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儒士,更不缺的就是敢冒险且也有眼光的儒士。”
“上位也别被一些为元殉节的人吓到了,那其实是个例,真正愿意殉节于礼教的不是大多数,只是上位现在可以参考的儒士太少,所以以为这样的儒士很多。”
“我认为,不但将来上位实力强大后会有大量儒士主动来投,即便是现在,也肯定会有敢冒险且目光长远的儒士主动来投,而不是等上位到他家乡后就自知主动结寨自保乃至为元廷殉节。”
“上位可以拭目以待!不久后定有胆大的儒士主动来投。”
章诚说道。
朱元璋似信非信地微微一笑,然后摆手道:“且不说这事。”
“咱想了想,觉得你说的是对的,咱要想咱的家人后人不再饿死,光靠只让咱自己家人后人成为贵族还不行,别说成为贵族,就是成为贵族里的皇族都不够!”
“因为自家的不肖子孙要是作起孽来,也还是会让自家后人有贵族之名无贵族之实的,然后可能会有自家后人饿死不说,只怕还会有自家后人像历史上做了别人俘虏的情况。”
“所以,咱现在也同意,要想咱的家人后人不再饿死,得让天下没有人会饿死才行啊!这样,咱的后人即便不肖,没了贵族身份,也不会饿死了。”
朱元璋说到这里,就看向章诚,很认真地请教道:“可是,我看史书,纵容是文景之治、贞观开元,也有饿死人的情况,所以,以章先生看来,到底要如何才能让全天下都不会有人饿死呢?”
“这个的确难,即便增天下良田亿万亩,亩产提高数倍,也还是会因统治者对民财民利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而导致依旧有百姓可能会饿死。”
“我们能做的其实就只有尽量避免饿死更多的人,无论如何,太平之世总是要比乱世饿死的人少,良田增加和亩产增加后,饿死的人也总是比没有增加的时候要多。”
章诚回道。
朱元璋颔首,自言自语道:“尽量避免饿死更多的人,也是为了这个,所以要平定乱世。”
一想到此。
朱元璋对章诚说道:“你说的对,当让天下少饿死一些人!”
“另外,或许我们不可能做到让全天下的人不饿死,但若为一国之君,或可以通过改良制度、抑贪惩奸、发展农桑等实业,进而做到让自己一国子民不饥不寒,哪怕是一方父母,当也可以尽量做到一方子民不饥不寒。”
章诚又说道。
朱元璋点头:“章先生说的是,不过,之前咱提及咱爹娘哥嫂饿死时,章先生不是问了咱当时的元廷已经重建了礼教秩序,为何还有咱爹娘饿死吗,咱最近也在想这个问题,这是为什么呢,明明咱爹娘哥嫂都没有偷懒。”
“那上位有没有想过,这是现今所推行的礼教秩序本身有问题?”
章诚这时笑着问道。
朱元璋听后愕然回头看向章诚:“礼教秩序本身有问题?”
(本章完)
第12章 关于儒士来投
“没错!”
“《汉书》有言,修学好古,实事求是。”
“如果当今天下所推行的礼教秩序,让一个太平之世里的辛勤耕作之民还是会饿死,也让天下常常由治变乱,而不能长治久安,难道不是礼教秩序本身有问题吗?”
“譬如令尊令堂令兄令嫂饿毙之事。”
“总不能,真是因为令尊令堂令兄令嫂勤劳的错,坏了天道,才饿死吧?”
章诚说后就问起在一边扇风取凉的朱元璋来。
因章诚又提起自己被饿死的家人,朱元璋神色再次变得非常严肃,似乎这是他很容易被触动的点。
所以,朱元璋停止了扇风的动作,站在正午的阳光下,任由颌下的汗珠滴答滴答落在本板上。
“礼教秩序本身有问题?”
“可却没有人告诉我,他本身有问题,以至于咱还一直以为是苍天无道!”
半晌后,朱元璋才喃喃说了起来。
说后。
朱元璋就看向章诚,如一个渴望知识的孩子一般看着章诚,而问道:“那到底怎样的礼教秩序才没有问题,才能让世人永享太平,才能让勤劳耕作的人不会饿死?!”
章诚苦笑了一下,且躲开了朱元璋那一脸期盼的目光,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怎样的礼教秩序才能让天下长治久安。”
“毕竟我也非尽知天下事之人。”
“还请上位见谅。”
章诚是真不知道。
因为他在现代世界就是一普通人。
尽管他在现代已恶补了很多知识,但他的确还没找到答案。
而章诚也不想误导朱元璋。
毕竟朱元璋将来是皇帝,而一旦自己误导朱元璋,坑害的可能是许多人,甚至是许多世的人。
所以,章诚不能不慎重。
但章诚见朱元璋一脸失望,也就忍不住再次说道:“但上位,我可以确定的是,只要我们实事求是,就能寻到最适合当下也最能让天下长治久安的礼教秩序的。”
“而且,其实可能所有的礼教秩序都无法完全保证天下长治久安,都只能保证一段时间的长治久安。”
“现在的礼教秩序也不是说一直都很糟糕,在一段时间内或许本是适合让天下长治久安的。”
章诚这么说后,朱元璋早就问向他:“这是怎么说?”
“你想,推崇这一礼教秩序的天子和执政相公们,难道不是认为这能让自己江山永固、天下无忧才推崇的吗,难道他们真想有更多人因为这一礼教秩序的建立而饿死?”
章诚问道。
朱元璋听后颔首:“也就是说,当年适合让天下少饿死人的礼教秩序已经不适合现在?”
章诚点头附和说:“是的,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礼当常变,方能适应天下人心物事之变化,上位要想让天下少饿死人,不但要有常更正礼法的想法,且要随时有改正之意识,而不能偷懒,指望着一法一制能用之于万世而准。”
“礼当常变?”
朱元璋再次陷入了沉思中。
“那以章先生之见,当今天下的礼教秩序到底有哪些不适合当下的问题?”
朱元璋又问了起来。
章诚听后,想了半晌,然后回道:
“以我愚见,第一不适合的地方在于:当今天下的礼教秩序,固然要求在国有官民上下之分,在家有伦理之分,却越发淡化了在天下有华夷之分。”
“所以让胡人已经可以彻底窃据我汉人江山!”
“上位可以纵观史书查一查就会发现,但凡有胡人入侵且据我中华之一地后,该地汉人就会多一重苦难,就会多饿死一些人,因为他们不但要被自己本族的贪官污吏盘剥压榨,还要被外来的胡人贵族盘剥压榨。”
“这也就是为何元廷立国仅仅到百年,天下就礼崩乐坏,令尊令堂令哥令嫂就饿死的原因之一,尽管他们很勤劳,但因为要供养的贵人不只是本族贵人也有胡人贵族,所以更容易饿死。”
“要知道,汉唐宋之民,也不至于在立国不到百年时而大量饿死进而天下大乱。”
“此言有理。”
“食税抽租的人增加了不少,又都不想受一点委屈,只能变本加厉地盘剥生民,甚至还能因为可以狼狈为奸,而更加残忍。”
朱元璋本也是底层出身,且也游历南北多年,对民族压迫会加重阶级压迫的话还是能接受的,所以他也就附和着章诚。
“其次,这礼教秩序虽然进一步强化了贵贱之地位不同,却弱化了贵贱之责任不同,生民受难,官员大多不知抚恤,也不知大兴实业,连天子也只一味高乐。”
“所以,新的礼教秩序不能只让贵者有权,不让贱者有权,不能只让贱者有责,不让贵者有责,饶是天子也应有笃学之责、佑民之责,民当有基本之权。”
章诚如此说后,朱元璋倒是没有反对,只在一旁凝神思索。
虽然章诚说的礼教秩序要给贱者一定权力,也就是处于礼法下等的庶民一定权力,在这个时代属于很破天荒的话,但朱元璋的确不怎么反感给增加一些乡民权利。
因为历史上的他就很激进的主动给了乡民权利,不但把征税解税的权力给了民众,还允许庶民司法自主,甚至还给庶民可以逮拿吏员的权力。
谁让朱元璋对庶民乡老的信任超过对官吏的信任呢。
事实上,这也跟元朝自身有关。
元朝虽然对汉人的压迫很残忍,但却在思想上不怎么禁锢,对礼教秩序的维护也不怎么上心,皇权下乡更不用提。
所以,在朱元璋从小生活的乡村社会,没有在思想上被元廷严格管控,也就让很多底层百姓反而被理学教化的不够,对什么礼教秩序认识也不深,很多连书也不再读,只接受了乡村自治社会的那种互帮互助的朴素价值观。
底层百姓出身的朱元璋对礼教秩序也就一开始没那么完全相信,只是历史上的他后来读了书后,且受儒士影响后,才开始越发认为礼教秩序很重要,甚至在即位之初认为元朝的失败就在于礼太宽。
但他在晚年又在发现许多权贵官吏并不愿意恪守礼教秩序后,又对礼教秩序重新开始怀疑,才意识到元的失败不只是礼太宽,也与礼本身有问题有关,而开始给民权力,希望靠乡民老人来监督官僚,等于又背叛了自己一直想加强的礼教秩序。
总之,历史上的朱元璋一直在思想上产生变化,可以说他手段狠辣残忍,但却不能说他为政保守,拒绝新事物。
他很多时候激进起来连后世的一些主张增加乡民权力的人都无法接受。
而现在,章诚的话,算是给他开辟了新思路,让他提前对礼教产生了疑惑,也就不得不重新思考。
但朱元璋没有选择立即赞同且支持章诚的观点,因为毕竟是章诚一个人这样说,而别的儒士给他说的是天下大坏是因为元廷教化不够,在礼教管控方面太宽。
朱元璋又不是人云亦云的人,他需要消化,需要自己去根据实际经验下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