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25节

  他见朱猛长杖挥舞兴起,便也撩起缺胯袍角跃出廊外:“我同壮士捉练一番!”

  朱猛见状便也微微一笑,抛开长杖,抽出短棍作刀,待见李雁头拉起加持,便呼喝一声矮身扑来。

  李雁头臂力雄壮,见状后刀背横挥格挡,两下一撞,朱猛攥了攥被震得有些发麻的虎口,眼神一亮,口中啧啧称道:“好俊的臂膀,我要认真了,你要小心起来!”

  “来呀!”

  李雁头眉梢一挑,很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并不因此老卒身经百战而胆怯势弱,并又挥刀入前截阻。

  朱猛皱眉细望,手中短棍迎上挥来的刀背,却不再发力碰撞,而是转腕斜抹,沿着李雁头刀势斜下压去,待见李雁头拧身转劲,贴着刀背的短棍陡地一颤,精准的击打在李雁头腕处。

  李雁头吃痛一哼,刀势下垮,但却一咬牙关,合身撞向朱猛。朱猛见状,直接弃开短棍,两手托住李雁头双肋,借此撞势向后掠开,趁其用力呆猛,自肋下穿出,顺势捡回短棍转身便抵在李雁头的后心。

  “在阵用力最忌死使,你这一冲看似勇猛,其实是亢卒,有害阵势。入阵需用胶劲,胶连左右、密不可分,你的臂力强壮,一身左右更该防成铁门,牵顾两侧紧要过直向用功。

  主公常说,将是兵之胆,兵为力之帅,将有用兵韬略,兵有使力方法。捻轻运重,十钧之力可以杀敌,方法全无,千钧之力只是枉费!”

  朱猛望着李雁头,半是欣赏半是惋惜的说道。

  李雁头一个照面便落败,心情也是沮丧羞愧得很,听到朱猛这番话,便一脸的若有所思,片刻后才叹息道:“搏击之法,我也略懂一些,像壮士这般用劲巧妙的对手实在罕见。这个胶劲如何使力我却不知,壮士能否说的仔细一些?”

  “说就复杂,还是要靠手熟生巧。你的手腕无碍吧?我来教你几种在阵的刀势。入阵在何方位,用力都不相同,在前需手眼灵活,居中则勇毅刚猛,镇后要气劲悠长……”

  朱猛很有几分好为人师的习惯,对自己的战阵技巧并不藏私,拉着李雁头就讲解起来。

  站在一边的李泰心里也兴趣大生,凑上来笑语问道:“这不对吧?难道不该是对手刚猛为胆、冲锋陷阵以鼓舞士气?”

  “不常入阵交战的人,是常会有这样的误解,只道两阵交锋、勇者必胜。这么说对也不对,还是要看对手怎样。若对面只是疲弱、一冲即散,自当勇士当前、带动阵势。但若势力相当,锐则必折。这就需要前士为眼、觅其疏漏,中士为刀、裂其肌肤,后士为锤、断其筋骨……”

  朱猛讲的很仔细,李泰听的也很认真。

  他虽有前身遗留的武技和记忆,但前身也只是一个好武尚斗的意气少年,真正的战阵经验却不多。第一次上阵是跟着于谨的军队攻打河洛地区的几座豪强坞壁,真正和东魏精兵交战时便受伤被救回,被穿越而来的自己占了身躯。

  战争是人类种种行为最激烈的一种,一旦交战,既分胜负、也分生死,自然容不得一丁点的马虎。

  朱猛虽然不是成名已久的大将,但跟随贺拔胜辗转南北多年,所积累的实战经验也是丰富得很。哪怕只是挑拣一些重点讲解,也足以让李泰主仆听得如痴如醉。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坡下操练的卒众们也陆续返回,瞧见这凑在一起的三人,陆续有人加入讨论。讲起各自经历的一些极端战阵,听得李泰惊心动魄又兴趣盎然,将一些胜负关键的要点牢记心中。

  贺拔胜昨晚宿醉,醒来时已经不早,走出卧室见到李泰同自家部伍们混在一起,站在廊下旁观片刻,神情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他才走上前笑道:“这些老兵自是斗技精熟,但也不必听得太认真。为将者,修心才可御众,先学不怯、然后慎勇,至于方法,仍需事中磨练,熟则生巧。”

  众人听到贺拔胜讲话,纷纷转身入前见礼。贺拔胜摆手屏退众人,招呼李泰入堂用餐。

  李泰想起昨晚宴席上见到贺拔胜的异常,再见他今日只是蹙眉箕坐,便忍不住问道:“伯父可是体中有恙?”

  “经年的旧疾,不碍事。”

  贺拔胜闻言后叹息一声:“早年流转江南,饱受湿寒侵害,邪气顽固,偶或不察便手足痛痹。虽不害命,但也折磨……”

  “难道是脚气顽疾?”

  李泰听到这话便放下筷子,颇为关切的问道。

  他所说的脚气病,可不是后世的足癣等病症,而是自魏晋以来、特别是永嘉南渡之后江南地区高发的一种疾病。

  “是啊,邪气扰人,更甚刀剑。早年痛极,甚至不敢落地行走。归来数年曾有好转,但近来又时有发作。”

  贺拔胜有些无奈的指着膝盖以下的两足说道。

  李泰听到这话,神情也变得有些严肃。

  中古时代的脚气病跟真菌感染或缺乏维生素无关,而是一种综合性的神经炎症,属于气疾的一种。

  风疾、气疾在中古时代是一种比较高发的疾病门类,最著名的莫过于李唐家族遗传。

  唐高祖李渊便死于中风,唐太宗也多年饱受气疾困扰、长孙皇后同样死于气疾。唐高宗李治更不用说了,多年的高血压以至于武则天临朝称制。唐中宗李显也因常年幽禁山南,感染了很严重的脚气病。

  唐代为高宗李治治疗风疾的名医张文仲便说过,风有一百二十种、气有八十种,脚气头风上气,常需服药不绝。

  中古时代的脚气病,如果要作类比的话,大概是中毒性神经炎、风湿性关节炎和痛风等类似的综合性炎症。

  严重起来真是要命,因为往往需要长期服药,脚气攻心则就是急性中毒性肾衰竭和风湿引发的充血性心衰竭引发死亡。

  李泰自知贺拔胜命不久矣,但还只以为是惊闻儿子们死亡噩耗所致,却没想到贺拔胜本来就有宿疾。看来贺拔胜真正的死因,应该是感情上的巨大悲伤与宿疾爆发的双重打击。

  “既然有此宿疾,伯父尤需忌食酒肉等发气之物啊!”

  猜到这些内情后,李泰也不免为贺拔胜担忧,起身入前端走了贺拔胜食案上的羊肉,一脸严肃的劝告道。

  贺拔胜见状不免哑然,片刻后才又叹息道:“年过半百便不称夭折,与诸故人相比,我已经算是偷生长年。纵有天时来催,也只安然等待,小子夺我口食,太骄狂了!”

  “我与伯父非亲非故,幸得庇护才安居此乡。就算伯父怨我贪此眷顾、恃宠而骄,那我也乐得做个损人肥己的恶徒,盼能常听教诲。”

  李泰把羊肉端回自己食案上便夹食起来,又望着贺拔胜说道:“况且伯父行途虽长,但人间美味未必比我尝多。入世一遭,却口福浅薄,这难道不是一桩遗憾?伯父且惜此欲,稍后我来陆续奉进美味佳肴,让伯父口舌历鲜。”

  (本章完)

第44章 家业相托

  李泰也不是什么学问精深的医道大家,对风疾、气疾有所了解,主要还是来自对初唐人事的搜索整理。

  风、气之疾两百多种,脚气情况也有轻有重。李泰当然没有细致诊断的能力,但基本的常识还有,贺拔胜眼下这生活饮食习惯显然不够健康,无疑会加剧病情的恶化。

  俗话说,良言难劝该死鬼。如果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李泰虽然也会劝,但也不会太伤心。

  但贺拔胜对他而言终究不是寻常,贪此眷顾之余,感情上也希望能稍作回报,让贺拔胜晚景不至于太过悲伤凄凉。

  贺拔胜见李泰摆出这样一副惫懒模样,也只是无奈笑笑。

  他既非一个生性孤僻、不近人情的人,对来自晚辈后进们的关怀督查也颇享受。但在欣慰之余也不无失望,原因正如李泰所说,彼此间非亲非故,即便有比较亲近的往来,也的确达不到感人肺腑的程度。

  没了羊肉佐餐,他便就着酪浆吃了一碗粳米饭,待见李泰也用餐完毕,便又说道:“布帛归仓,门生已经告我。剩下的也不必太急,年前我也没有大宗使物之处。”

  之前李泰一共借了贺拔胜将近七千匹布帛,这绝对是一笔巨款,就连李泰这个借债的都忍不住感慨贺拔胜对自己是真放心。

  他性格是有一点睚眦必报、缺乏忍让的小气,但也从不觉得应该生受别人的帮助。所以在钱款初步回笼之后,便赶紧先还上一部分。

  此时听到贺拔胜讲起这个话题,他又连忙说道:“近日家人盘账事繁,物货的调度也未尽从容。但最迟明年春耕之前,一定收尽补回借货。伯父此番相助,利我不浅,情系心中,来日一定勤做表现。”

  他虽然凭着期货行情大赚了一笔,但为周长明捐官也拿出了足足五百斛的油膏物料,而且还有秋后要交付县衙的那万石粮食的债务,这一番操作的利润尚不足以拉平支出,仍然需要负债维持一段时间。

  但最艰难的起步阶段算是已经熬过来了,对于接下来各种事业的经营和发展,他也充满信心。

  现在他家庄园工坊在织的妇人便有百余人,做工规模上来了,大纺车对功效的提升便也显现出来,扣除每天的人力开支和物料成本,单日利润都在一百五十匹以上。

  油坊是下一步将要上马的项目,商原的赵党长已经在帮他联络乡里之前从事压油作业的匠人。

  李泰倒不需要这些人的压油技术,但却需要他们蒸炒籽料的技巧,真正生产油料则采用木法榨油。压与榨虽只一字之差,但榨油的出油率却远比压油高得多。

  古代的榨油技术大约在唐末、北宋年间有了长足发展,植物油也成为饮食的主流,甚至在北宋年间出现无物不可油炸的饮食潮流,连生蚝都直接放油锅里炸!

  虽然说乡里大户们被李泰前番操作搞得心有余悸,未必肯再将籽料卖给他。但趋利避害也是人的本能,李泰自信凭着榨油法相对压油法的功效胜出,可以把油价打低到这些大户们生产利润不如预期的程度。

  他之所以答应刘珙年前不会出售油料,就是为了明年打低行情、继续收购芝麻做准备。让华州父老们吃得上芝麻油,是他作为穿越者义不容辞的责任。

  当然,这么说也是夸张。在民生需求方面,麻油的排位本就不靠前,并不是乡土大户们严防死守的底线,所以才给了李泰操纵行情的空间,有长利经营的余地。

  除此之外,李泰还招募了许多的乡里散工,除了修建房屋,又一连建造了几座大窑炉,从烧制砖瓦开始逐步培养熟练工。之前熔铸铜料的冶炉也没有销毁,留待以后技术和财力到位再作升级。

  总之,他的事业蓝图勾画很大,但却限于当前的实力和资本,只能一步步的去推动实现。

  贺拔胜家的布帛,他也没想着白白占用,心里也是算好了利息回报。只不过眼下诸产业变现能力仍未足够,明年状况有所缓解再一并给付,倒也不必言之过早。

  “我一身几尺,用得多少布帛?你也不必操之过急,凡事量力而行。”

  贺拔胜是一个好债主,并不急着催债。

  他顿了顿又望着李泰说道:“若说感恩表现,倒也不必付于来日。我今便有一事需你劳作,你应是不应?”

  “伯父有事即嘱,我怎有不应的道理!”

  李泰闻言后便笑语说道。

  “答应就好!此事于我是一桩困扰,但对你想来不难。”

  贺拔胜又笑语道,抬手指了指堂外的庄园天地,又对李泰说:“阿磐觉得这庄业如何?”

  “伯父因功得授,昨日已有所闻。临河沃土,若非战事滋扰,的确是一处颐养长年的丰美产业。”

  李泰听到这话便答道,并不掩饰自己的羡慕和惋惜。

  “此类园业,我仍有几处。若只此一身,倒也无需占有这么多的产业。但门生部曲总需要恒业养活,大行台凡所赐给,便也都厚颜领受下来。”

  贺拔胜感慨一声,这才对李泰说道:“但我门下多是老兵,凶悍有余,精明不足。所以我想将诸庄业付给阿磐你代为打理,只要能保此诸群众温饱有余就好。”

  李泰还在猜测贺拔胜要让他做什么,听到这话顿时一惊,摇头苦笑道:“伯父莫非戏我?且不说我智力是否足使,单单此间庄业但使耕桑循时,养活数千群众绰绰有余,又何必托此下才!”

  “唉,你也是有所不知。此间庄业虽然归我,但物出大半都需输给助军,能入仓实者十之一二。看似丰田美业,但其实我部曲耕织人工都折耗难补啊!”

  贺拔胜苦笑一声,对李泰讲出这么一桩隐情。

  李泰闻言后不免瞪大眼,事情原来还能这么玩?土地给你,收成归我!

  宇文黑獭你良心丧尽,年过半百的老人家为你冲锋陷阵,你竟还这么敲诈盘剥!

  “那南面李司空园业……”

  他略作沉吟后又发问道,心里有些怀疑宇文泰是不是在刻意打压贺拔胜。

  “一样如此。临河之土,本就需要强军震慑才能抗拒贼扰,田亩收成属官助军也是应有之义。方今国难未已,我等既受恩深重,也不该只作门户私计。”

  贺拔胜嘴上这么说,但脸上却是愁色难掩:“若是往年,有别处园业增补,倒也可以维持有余。但之前邙山一战,部伍壮卒或伤或亡,伤者给养、亡者给恤,便见艰难……”

  李泰听到这话,神情顿时有些不自然,感情这锅我高二叔也得背一半?

  但他很快想到贺拔胜之前借给他那么多布帛,顿时更觉感动。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表情,贺拔胜便又说道:“之前借货给你,一则的确想看看你才器如何。二则也存私计,若此重货浪使无归,可以恃此抢夺乡户!大行台虽然常常教人和善相处,但我遭诸乡豪欺诈、家财丧尽,总该稍给法外的豁免余地。”

  感情你比我会玩多了!

  李泰闻言后也不免心生感慨,贺拔胜待他友善不假,但也终究是从北镇武川一路混迹天涯的豪强军头,若以为他只会与人为善就太片面了,原来心里早存着拿自己当借口打劫乡豪的念头。

  了解到这一点,李泰顿时觉得自己节操高尚,他炒期货打劫了这些土豪大户一把不假,但也算是帮了他们。若是等到贺拔胜出手,那他们失去的可不只是钱帛了。

  所以说啊,乱世之中还是得兵强马壮,玩规矩玩得转是不错,必要时还得有掀桌子的底气和势力。

  “伯父既然觉得我才计尚可,我当然义不容辞、尽力做好!”

  略作沉吟后,他便也不再拘泥,直接开口表态道。

  他一穷二白时,还敢跟县衙作上万石粮食的租借交易,面对贺拔胜的要求,自然更没有拒绝的道理。

  较之古人,他最出众的并不是种田收成比别人更高,而是生产技术和方式更加优越,越是大规模的生产,所带来的效果提升就更显著。

  赵贵拦河设埭,逼得他只能用牛拉纺车,可现在有了贺拔胜的势力威望支持,你再阻我用水,老子突突了你!

  贺拔胜见李泰答应的爽快,顿时也高兴的笑了起来,当即便召来府中管理田桑事宜的部下,着令他们当堂对账交接。

  不对账不知道,这一对李泰都吓了一跳,这才了解时下真正的大军头大豪强究竟有多大的势力。

  贺拔胜家里,单单部曲人丁就有三千七百多口,庄园产业更是遍布小半个关中平原,自长安往东,大大小小的园业便有十几个之多,小则十数顷,大则数百顷,单单账面上的面积总和就达到了近千顷之多!

  这数字看起来虽然有些夸张,但细想一下其实也合理。

  就连没有功劳的高仲密西投都获赐十几顷的庄园,连赐带赠的部曲将近三百人,李泰在乡里又接受了十几户乡人荫附,再加上诸大户的补偿,已经是将近六百人的部曲规模。

  贺拔胜作为北镇元老,自南梁返回后两魏连场大战都有参加且甚有表现,有这样的部曲和庄园规模也是正常。

  毕竟西魏财政状况实在堪忧,真要大赏钱帛可能就直接破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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