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27节

  虽说同高仲密相依为命,但对彼此间的关系和感情也谈不上多入心,甚至他心里对高仲密还隐隐有些看轻,时常会有不恭的噱念想法。

  可在听到高仲密近乎交代后事的这番话后,他却大受感触,高仲密这人或许真不算是什么好货色,但对自己好也不是作态。

  人的感情羁绊,无非在人在事。重逢卢柔,知晓自家还有许多亲旧在关西势位不小,再加上贺拔胜之前还要将家事经营托付给他,现在的李泰真的不需要再依附高仲密才能在关西立足。

  但是,人心里会有一杆秤,不只在称量利害,也在称量自己。李泰虽然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但也不会把自己看的太轻。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他自席中起身,向着高仲密作正式一拜,沉声说道:“阿磐此身拜于足前,阿叔若目我为人之形状,此说请勿复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虽然不是人间大器君子,但却自觉配与阿叔共当祸福!阿叔若因年少薄我,我也自有一番雄言驳此拙见!”

  高仲密说完前话,心里本就有几分伤感,此时再听到李泰这番回答,唇角顿时颤动起来。

  他两手扶案站起身来,缓步行至李泰面前,眼帘垂下时,泪水已经忍不住滚落下来,两手按在李泰的肩膀上,颤声说道:“阿磐啊阿磐,我前言总是怨咎自己害你父子,其实心里是庆幸……

  若非阿磐你于此相伴,我恐不复再有谋生的勇气!你耶教养的好儿郎,我不敢贪占,但从今以后,我心里要窃视为己出!”

  李泰这会儿虽然也非常感动、不想破坏这动情氛围,但听到这话后,心里还是忍不住暗生吐槽,我只说要同你祸福与共,你怎么就把我当儿子?

  咱们想更亲近点,磕头拜把子不好?我也想听贺六浑喊我一声大叔啊!

  “此事计议忧愁,但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此前所募诸员,或许才性猥琐、不堪为用。但来年前程如何、称职与否,也是他们各自祸福相关。趁其丑劣尚未发扬,仍有妥善教育的余地。”

  之前盘算那些,其实也都是自己吓自己。既然担心这些人或会因为失职连累自家,那就突击教育一下,让他们具备一些基本的行政能力也就是了。

  料想宇文泰就算把这些公府僚属召入大行台中,必然也不会推位相让,无非从事一些基本的文吏工作,倒也不需要把这些人培养成什么经视治国的大才。

  (本章完)

第47章 计帐户籍

  2022-08-14

  第二天一早,李泰先抄起高敖曹旧槊耍练一番,又涂油保养、小心收起,吃过早饭后,这才来到前堂。

  “郎君,司徒公前募诸员籍贯告身都录在此。此诸员我也都见过,纸外细情可以问我。”

  长史贺兰德早已经在前堂等候,见李泰走来便连忙迎上汇报道。

  “有劳长史。”

  李泰点点头,接过贺兰德递来的名册翻看一下。

  过去这段时间,高仲密一共卖出去七个公府掾属的职位,接受了大约在一千五百多匹帛的物货奉送。帛在关西的购买力还是挺高的,这价格也并不算低。

  卖官的收获三分之二都送去商原乡里供李泰花销,其他的一部分则仍储蓄家中维持家计,可见高仲密也的确不是单纯的贪图享受才搞出这件事情来。

  七名公府掾属,有两个华州本地人,其他的则是外州侨居的富户。

  后三国时期,国与国之间人员流动很频繁,有的是战事所迫,有的是逃荒避灾,也有跨地域的商贾。

  俗话说人离乡贱,这些失乡之众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获得特殊的关照,关西民风的排外,李泰也是深有感触。若能获取一个官职出身,有无职权都好,处境都会得到大大的改善。

  更何况公府掾属也并不是什么卑下官职,北魏年间常为世家清流解褐之选,一者诸公、开府本就多为其世交亲长,二者这些府职也多清闲不累,活少钱多离家近,还能刷声望、搞社交,何乐而不为?

  反倒是那些州郡长吏,因为事繁任重,不受世族青睐。

  比如后世八柱国之一的于谨,便曾说过:“州郡之职,昔人所鄙,台鼎之位,须待时来”,宁肯悠游郡邑,也不肯出仕做官。

  好不容易等到六镇兵变,于谨在平叛过程中得有出众表现,结果又流落关中,先后被贺拔岳和宇文泰辟为郡守与州长史,恰恰是他年轻时鄙视的官职。

  不过如今的西魏时局也谈不上什么世族风流,大凡有才志者也都崇尚职权事功,这些袖手无事的公府员佐便也谈不上清贵羡人。

  “请问长史,这些佐员若赴大行台听用,大抵会授给怎样职事?”

  李泰对西魏的行政构架和规章还比较陌生,便又开口问向贺兰德,了解他们接下来前程如何,才好对症下药的加急培训下相关的吏能。

  “大统以来,大行台便推重政治,体恤下民疾苦。编户授田,使人有耕,可谓无微不至。”

  贺兰德先隔空拍了一个马屁,然后才又说道:“但今关西人才简朴,尤其州郡在治事员甚缺,亟待增补。公府满秩诸员,多发州郡为用。近年行台苏尚书又掌议尽地利、均赋役,计帐户籍须从头造起,州郡事员要勤走乡里劝农督课……”

  李泰听到这里,便明白这些人大概会使用在哪一方面了。

  苏绰之于西魏北周的政治建设意义之大,言其总工程师都不为过。他所提出的《六条诏书》,在后世也被论述诸多。

  除了政治框架建设之外,苏绰对基本的行政格式的改变和创造也影响极深。比如他所创立的“朱出墨入”的记账规定,还有对计帐户籍的改革,对后世也都影响极深。

  西魏国力本就是后三国最弱的一方,要在有限的籍民基础上实现政权长期稳定的维持,那么自上到下的一整套行政结构就必须要缜密高效。

  计帐并不是单纯的记账,而是按照国家赋税规定将每一编户当年应缴的租调数额记录在户籍上,财政的审计具体到每一编户,所形成的一系列文书便被称为“计帐户籍”。

  独立言之的计帐,就是政府当年租调税收的一个概括,以供政府行政量入为出。后世隋唐帝国对财政税收的管理,也都大体沿袭苏绰所制定的这一计帐基础。

  西魏编户较之同时期其余两个政权虽然不多,也起码也得有几十万户的编户数量。每一编户便要造一计帐,其书写与整理汇总的工程量之大可想而知。

  现在可没有电脑联网办公的便捷方法,所有计帐文书都需要州郡县乡的官吏们计算整理、一笔一笔的写出,而且还要一式多份的抄写,以供大行台、州郡县乡各级官府留底核计,工程自然更加浩大。

  贺兰德也说,这项工程从数年前便已经展开,但一直到目前为止,仍然仅仅只有关内核心州郡才能勉强完成计帐户籍的工作。

  其他河东、豫西、陇右、陕北等地,虽然也归西魏朝廷统治,但却连编户基础都不完整,更加谈不上进行计帐了。

  了解到这些后,李泰便也意识到宇文泰对基层行政人员的饥渴程度了。

  因为人才的缺乏,该收的赋税收不上来,豪强勋贵兼并土地、部曲的传统又根深蒂固,这一状态若再不加扭转,财政形势只会更加的恶劣。国力越发衰弱,对外扩张更加无力。

  虽然贺兰德也不能笃言司徒府这些佐员之后会被安排到什么具体的岗位上,但在明白西魏眼下的行政困境后,李泰便决定优先加强这些人计帐公文的书写和算账能力。

  一则,这方面的行政人才缺口最大,二则李泰也已经在庄园中进行相关的能力培训。

  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虽然说他家事务分类远比一个政权要简单得多,但若只是具体到计帐户籍这一项上,教材稍作更改就能使用。

  李泰在前堂跟贺兰德讨论了一上午,期间高仲密也来旁听,在听到李泰这一思路后,便不免兴奋的大呼可行。

  主意议定之后,李泰便着府员召那七名佐员午后登邸,通知他们一下,准备开始突击培训。

  这些人大多居住在华州城中,召集起来倒也方便,过了大半个时辰,便陆续登门,老少皆有。

  一个最年长的已经五十多岁,名字叫做朱方正,本河北定州人士,六镇河北兵变时率宗人过太行山避难,西魏收复河东后又被裹挟至华州,如今侨居武乡郡,被安排了一个司徒府功曹史的职位。

  最年轻的一个名叫杨钰,年纪才不到二十岁,恒农人士,入堂见礼后便滔滔不绝的讲述自己来关中想要参军却各处碰壁等各种经历,很有几分社交牛逼症的味道,一看就知是一个城府不深、渴望武功的有志青年。

  等到佐员们到齐,李泰才开口说道:“今共诸位相识,虽非缘于情义,但也是缘分可喜。承蒙大行台厚爱,司徒公不久之后或将转迁他职……”

  他这里话音未落,便有一名华州当地的佐员皱眉开口道:“司徒公升迁可喜,但我等公府在事,是否也该做妥善安排?若仍继续追从司徒公,能给何事?若留事公府,会否被后来者黜免?”

  “吴参军请稍安勿躁,今日于邸相见,所为正是此节。”

  李泰闻言后便又笑语道:“大行台求才若渴,不许才流闲置,凡公府事员秩满或公迁他府,俱可归于大行台,听待他授。”

  听到这话,在场几人顿时又欣喜激动起来,特别那年轻人杨钰,更是一脸热切的说道:“卑职一身志力,渴待国用,若得大行台相召鉴量、收列军府,一腔志气便不谓辜负!”

  李泰听到这话也是一乐,这精神小伙儿真是敢想敢说,我都还不知道大行台门往哪开,你就开始幻想宇文泰慧眼识人了。

  他也没有仔细解释大行台未必会亲自接见他们授给官职,给人保留几分期待总是好的,视线一转又示意贺兰德跟他们讲解一下目前的处境。

  “共事一场,告诸君知,大行台政治用士殊异公府……”

  贺兰德站起身来,一脸严肃的讲了讲大行台对于官吏考课的严格规定。

  众人听完这番话后,便也都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堂中欢快的气氛快速消散,那华州当地的吴参军苦着脸说道:“请问郎君、请问长史,大行台察授职事能否请辞?前者捐身公府,是贪此轻便、从游贵人,但是户里耕桑事忙,实在没有余力领受新事……”

  那杨钰听到这话,顿时一脸不屑的冷笑道:“人置事中,才能考量优劣。若只贪位怯事,与户内猪狗又有何异!”

  “小贼口齿缺德!来来,老子今日同你决斗,瞧瞧你是否勇武过人!死在我手,总比命给东贼要好!”

  那吴参军也是个暴脾气,虽然畏惧大行台督查惩罚,但却受不了年轻人的挑衅,当即便站起身来挽袖邀战。

  “拳脚斗殴,伤命太难。给他们一人一刀,斗死一个,省我一桩烦事,斗死两人,心更舒畅!”

  李泰见这两人各自离席便要打斗起来,心里就烦得很,直接拍案怒声道。

  两人听到这话,虽然仍是各自怀忿,但还是连忙告罪,不敢再在堂上撒野。

  “我不管你等各自心怀思虑,既然捐身公府,可见耻居下流。司徒公为国蓄才,高义接纳。也恐你等乍领职事、无所适从,所以着我教授几项为官任事的才能。若能学业优秀,司徒公还会具纸荐上。”

  见众人噤声,李泰才又沉声说道:“前程荣辱、性命祸福,在尔等一心!今日告尔诸员,各自归家准备,明早随我同赴学舍!敢有自弃缺席,今便告上除名问罪!”

  (本章完)

第48章 唯人最贵

  2022-08-14

  半哄半吓的搞定这些佐员,夜里李泰又跟高仲密讲了一下他将要接手贺拔胜的产业经营,阴晦提醒一下高仲密要行止谨慎,不要再搞此类滋生隐患的骚操作。

  高仲密得知此事后却有些酸溜溜:“贺拔太师旧部多北镇悍卒,未必肯听说听教。但既然阿磐你已经应下,我也不阻你。只是记得他家部曲若真骄悍难驯,也不必为他人家事操劳太多,须知疏不间亲。”

  李泰听到这话便点头笑应,他本也没打算去直接面对和处理贺拔胜部伍中的人事纠纷。

  又过一夜,清晨时七名佐员应约而来,李泰便带着他们同返商原乡里。

  眼下这庄园较之李泰初来的时候已经大不相同,田地勤耕不废,住所也都整齐有加。

  从史家敲诈来的那些砖瓦尽数投入庄园的建设中,高大的砖石围墙瞧着顺眼又气派,乡里许多世代经营的坞壁都没有这种气象。

  进入庄园里看到那成排的砖瓦房屋,同行那些佐员们不免惊叹称异。他们既然舍得向司徒府买官,自然也都薄有产业,见到庄园里部曲奴婢们的住所都这么整齐气派,也都连连感慨这庄园产业经营有方。

  但其实现在的庄园仍然是负债运营的状态,真正可见盈利的,除了那几顷即将收割的粟谷,便只有南坡的纺织工坊了。

  李泰也听过一些左近乡人评论他如此浪使物料,简直就是败家行为。给部曲们建造砖瓦大房,居住比一些乡里富户主人家还要气派舒适。

  李泰对此也只是一笑置之,眼下的他自然还做不到达则兼济天下,但让部曲们生活的更好还是绰绰有余。

  他既不是土生土长的中古世族子弟,在后世也只是一个兢兢业业生产内容的社畜,其实有些不能理解那些资本大鳄们聚敛成瘾是出于怎样的心态。

  人的物质享受总有一个极限,哪怕穷奢极欲,也不至于浪到成仙。社会资源的分配不公虽然古今都难改变,总有人囤积聚敛、好处全占,吃相难看到丧尽良心,也实在是王八蛋!

  就像史家宁肯招惹自己然后再来赔罪接受敲诈,也不肯将这些建筑物料改善自家部曲的居住条件,赔了面子丢了里子,真是骨子里在犯贱。

  那七名佐员被李泰当作插班生安排进庄园学舍里,一边学习数学算术,一边跟着长史贺兰德练习西魏基层公文书写,主要还是计帐户籍方面。

  西魏的计帐公文,李泰也翻看了一下,公文条式倒是很清楚,但内容却非常的繁琐。要造一编户计帐,往往都有数百字内容。若是上等富户,计帐文字分分钟突破上千字。

  这是因为西魏的均田和赋税对象非常广泛,除了户主夫妻,部曲、奴婢乃至于耕牛都给授田。这可不算是纯粹的惠农劝耕的善政,主要还是为了在有限编户的基础上扩大税源。

  因为只要授田,就必须要承担课税义务,不管是人还是牛。这样的政策在地广人稀的宽乡,民户们还可以依靠均田亩数来增加收入,负担尚轻。

  但是在人多地少的窄乡,均田亩数往往都有折扣,不能给足,家里的男女奴婢甚至牛马都要承担赋税劳役,稍有歉收,一个中产之家可能就会破产。

  因此越是在关中精华肥乡,编户逃散、豪强荫庇人口的情况就越严重。李泰入乡几个月时间,跟乡人们关系稍有改善,前前后后就收容了十几家荫户。

  因为课税范围广泛,计帐户籍的整理制作难度就会增加,这又加剧了西魏政府的行政成本消耗和人力缺口。

  老实说,如果没有侯景之乱搅动南梁不安,从而给西魏制造了收取巴蜀、江陵的绝佳机会,单凭西魏政权眼下这种态势,李泰也实在看不到西魏政权后来居上的可能。

  眼下的他,既非行台大臣,也非统兵大将,对此现状也只是略生感慨,既没有改变的能力,也没有改善的动机。

  但是站在自身的利益角度出发,他却由此产生了一些新的想法,那就是能不能在西魏庞大的行政开支中分一杯羹?

  之前他为了招引乡里大户入彀,收买了许多生麻物料。其中也不乏诸如史家那般缺斤少两、以陈充新的情况,虽然这一部分损失已经通过大户高价赎买货单赚了回来,但仍有许多陈麻物料堆积。

  这些陈麻物料难以用于纺织,留着占仓储空间,一把火烧了又实在可惜。

  李泰倒是动过用之造纸的念头,但一来造纸的工艺他并不熟悉,二来西魏民间市场上对纸张的需求似乎也不算高,即便搞起这个产业,利润空间也非常的有限。

  但在了解到西魏计帐户籍的工作这样严谨后,可以料想对纸张的消耗和需求必然巨大,李泰就不免幻想能不能把官府作为一个潜在客户,成为官府采购的供货商?

  当然,西魏的计帐户籍工程并不肇于今时,官府必然已经摸索和建立起一条相对成熟稳定的物资供给渠道。

  就算李泰搞起造纸厂,产品也能做到物美价廉,但在西魏这人治为主的政治环境中,也未必就能争取到官府办公耗材的供货权。

  可如果这些纸不只是单纯的纸张,而是有内容印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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