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314节

  除了改封太原郡公、新加大将军之外,李泰荣衔太子少保改为太子太保,并加尚书左仆射。

  以区区弱冠之龄便一跃成为尚书高官官,本来也是极为惊人的待遇,不过因为注定只能是遥领,也只是台府借此架空尚书省的一个安排。饶是如此,除了高家那俩货,在这个年纪达成如此势位荣誉的也不多了。

  至于剩下的赐给鼓吹之类,李泰也只是随便一听,并不放在心上。在他看来,只要不是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和剑履上殿,别的也都差点意思。

  一通封赏结束后,待到李泰谢恩完毕,皇帝才又从御床上站起身来,笑语示意群臣转赴别殿,共贺功士归国。

  一行人跟随在皇帝步辇后方,出殿之后大行台宇文泰便抬手示意李泰入前跟随在他身后,李泰方待迈步入前,便被他丈人独孤信抬手给拦了下来。

  “隆冬天寒,衣装还是这么简单,不知为亲近之众爱惜自身!”

  独孤信见李泰衣裳单薄,便皱眉轻斥道。

  李泰听到这话自有些无辜,他与梁王一同入京,都没来得及回家就被引入宫中,入殿前还是请宫中宦者紧急帮忙找了一身朝服登殿,到现在也没来得及找地方换身衣服啊。

  独孤信薄斥几句之后,便直接将自己朝服外的貂裘大衣解下披在了爱婿身上,对后方朝士嬉笑声故作不闻,只是皱眉望着李泰说道:“今年战绩,我多有闻,几有犯险之举,日后不可再恃勇逞强,为国为家爱惜此身!”

第621章 一人足矣

  2023-08-28

  西魏的宴会氛围向来马马虎虎,皇帝陛下因为身体的缘故出席了一会儿便早退离开了。等到皇帝离开后,原本还收着的众人便放得更开,诸如柱国侯莫陈崇更是公然与人聚赌斗酒起来。

  太子原本还耐着性子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向李泰询问和交流一下对于东南时局的看法。但过了一会儿估计也是受不了这些镇兵习性,便也找了一个借口托辞离开。

  等这两人都离开后,虽然在场剩下还有一些其他的元魏宗室,但这场宴会也直接成为了镇兵们的主场。

  宇文泰坐在自己席中,环顾在场群众一周后,抬手敲案示意喧闹的群众安静一些,然后才又望着李泰笑语道:“伯山应该与赵柱国共饮一杯,国中群众或有寡识者不知东南情势如何,因见伯山频频立功,直道此番功勋唾手可得。凡遇此类愚人,赵柱国必与争辩清楚。如今国中群众皆知伯山功勋显赫,赵柱国亦浅具言功啊!”

  李泰听到这话后,还没来得及起身回应,别席中赵贵已经先一步站起来,先向着大行台欠身致意,然后才又说道:“之前受命奔赴荆州,因见彼乡政治兴盛,大异往年,心内已经颇感惊奇。

  犹忆当年,故琅琊公与独孤柱国前后镇治荆州,威服边野,李大将军继此志气,本以为能为兴治便已经殊为难得,却不想雄略开边更胜前人。国能得此贤臣国幸,家能得此佳嗣家幸,人能得此良友人幸!

  今日有感大才难得,故而发此感慨,却非薄论故人,还请独孤开府不要介意啊。”

  听到赵贵这一番对李泰的赞赏言辞,殿内在席众人也都不由得暗生感慨。随着李泰在关西时誉鹊起,他与赵贵之间的纠纷矛盾也越来越广为人知,或还谈不上势不两立,但也能称得上是宿怨深刻、恐难消弭。

  但今在大行台的出面引言之下,赵贵当着众朝士的面对李泰恭维有加,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认输服软、委曲求全了。可见以李泰如今的功勋势力,哪怕是国中势位最为顶级的柱国大将军都要退避三舍、不敢争锋。

  众人心内尚自感慨不已,独孤信又站起身来笑语道:“前人有逊而今人壮阔,事实俱在、又岂在于人言如何?关西立治以来,天下皆薄我而厚贼。我与在场诸位多有豪情奋斗,但也只是勉力维持而已,几有如今天下侧目、人莫敢争之威重?后生可畏,可不只是凭年齿而羞辱老朽,更在于建言立事能发前人所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南阳公今日执言公允,我又有什么可介意的。”

  他自知李泰性格强硬、又记仇的很,未必肯卖赵贵这么一个面子,怕有冷场才起身回应,顺便再将自家爱婿吹捧一番,然后才又转头望向李泰笑语道:“今日良辰难得,群众皆笑颜贺你,不妨共饮一杯。”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也站起身来,端起酒杯先向大行台示意,旋即又向丈人示意,最后才又望着赵贵笑语道:“多谢赵柱国嘉言相赠,或有言过于实,今日便也厚颜领受,来日于事更加用功,盼能补足。”

  赵贵听到这话,本来有些绷着的表情才又松弛下来,心里也非常担心李泰不给他面子。

  他心里清楚大行台近年为了调和稳定内部人事关系可谓是用功诸多,所谓内先协和、顺时而动,李泰今年壮功惊世,便是那个顺时而动之人,而他们这些志力衰退的老家伙便只有内先协和的份了。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好,那可就着实有点废。

  如今的他虽然也荣居柱国,但柱国与柱国之间也不尽相同。大行台自不必多说,广陵王元欣也安于富贵闲人的现状。剩下六柱国当中,独孤信俨然已经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尤其今年李泰的功勋又将他们贺拔胜一脉旧人们在时局中的影响力和势位一举带到了新的高度。

  接下来的李弼、于谨,各自也都功勋卓著、才力超凡,而且深得大行台信任。李虎身为武川元老,在贺拔岳一众旧属中资望可谓仅次于大行台,又因久居长安之故,与帝室关系极佳。至于侯莫陈崇,那同样也是一个少年得志的代表,也能放得下身段与诸将打成一片。

  赵贵作为首先提出拥戴大行台之人,本来在团队中的位置和威望也没问题,但却不巧与李泰的关系处的很差。如今的李泰俨然已是国中事功第一人,若是其人公开奚落挑衅赵贵,那无疑会令赵贵成为柱国当中的一个笑柄,大而无当的典型,也会直接影响到六柱国在国中的威望。

  好在李泰也懂得逢场作戏、见好就收,见他两人各自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继而便相视一笑,大有一笑泯恩仇的意味,于是殿中的欢宴气氛便更加热闹起来。

  随着宴会的进行,众人渐渐酒意上涌,各种醉态便也流露出来。不出意外的独孤信再次成为群众们争相灌酒的对象,就连大行台都在其列。而独孤信也是兴致大好,杯转不停,酒来不拒,豪爽得很。

  另有许多朝士将领起身?离席,端着酒杯来到李泰面前,趁着祝酒之际来毛遂自荐,希望能够跻身荆州总管府中任职。

  如今国中诸方不动,唯东南一方大放异彩,而且江南的侯景尚在作乱不断,可见东南战区的潜力尚未完全挖掘出来。若能得事荆州总管府,自然少不了建功立业的机会。而且就算不看东南战区的未来潜力,单单眼下荆州总管府下便多出几十个州郡正职,对京中这些闲散人员而言自然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其实就在今年下半年,李泰还远在荆州没有归京的时候,便已经接到来自各个方面的请托。简直可以说是处处都有良朋挚友,人人都有不能拒绝的理由。

  不过李泰如今颇有将荆州总管府经营成自留地的打算,自然不能为了一点人际交情便随便安排人员充斥其中,如果能力不够,关系再好也得排在后边。

  之前他是以诸地新归、人情未附,还需仰仗当地豪强势力维持局面、不宜贸然改变地方军政格局为由,将这些请托能推的尽量都推了,自己不方便推的则就推给大行台。如今他虽然具有总管府的人事权,但荆州总管府总也还是台府下属的机构,台府对于荆州总管府还是拥有最高决策权。

  此番眼见群众再次围聚上来殷切请求,而丈人独孤信还在被人不断的灌酒,也抽身不出来帮自己解围,李泰稍作敷衍之后便站起身来向大行台请辞:“数月之前家人便已西来,臣因事所系不得归与相见、敬拜恩慈。如今总算蒙恩得召归国,若再滞留于外,使恩亲久等难见,则着实不孝……”

  宇文泰闻言后便也连连点头道:“群众欢迎虽然情谊真切,但也不能连累我功士承受不孝的指摘。伯山且去,天寒风冷,乘我车归。群众仍未尽兴,且入外府继续宴乐,不要再留此叨扰禁中。”

  众人闻言后也都纷纷起身罢宴,而独孤信听说李泰要早退回家后,便也连忙站起身来说道:“同归同归!我要再谢亲翁教此贤良,使我承惠得此佳婿、门楣生辉!”

  平日里他便毫不掩饰对李泰的欣赏和喜爱,如今喝了许多酒水,情绪便更加外露。尤其之前被夺陇右之权,本以为是人生落寞的开始、从此以后只怕也要如诸元魏宗室一般只得虚荣而不得实权,却不想因为女婿的带契,使得人生荣耀再攀新高。

  饶是独孤信对李泰颇多青睐看好,但也没想到这么快便能如此得力,如今在他心中对于这个女婿也是满意到了极点。爱屋及乌下,对其家人也是重视得很。

  众人望其翁婿两人相扶而出,心中也都感慨不已。毫无疑问,这样的情缘结合着实羡煞旁人。一个是北方名门,一个是霸朝新贵。一个是年富力强,一个是资望隆厚。彼此间相辅相成,简直就是无可挑剔。

  “户下真能得力者又何须望多啊,如李伯山之类,一人足矣!”

  一行人送行到了宫门外,望着翁婿两人登上车,才又返回皇城丞相府中继续刚才中止的宴会,路上广陵王元欣便忍不住的感叹说道。

  他或许是说者无心,但却难免听者有意,同行众人便不免打量起其他几个柱国来,他们多有子弟为大行台户下婿子。按照广陵王的说法,可不正是不能真正得力的。

  “弱冠少年壮未娶,八十老翁迎新妇。人生于世,各有定数。勿羡人有,勿怨己无,各自勤于修持,即便不能得于完美,总也能够各有收获。”

  于谨倒是很豁达、看得开,听到众人窃窃私语的议论声,便开口笑语说道。他家儿子们虽然不如李伯山这般威赫当时,但在他看来也都各有可取之处。

  独孤信上车的时候,嘴上还在唠叨着要和李泰的父亲李晓痛饮一番,但毕竟是喝了太多的酒,等到车驾抵达李泰家后便已经昏睡过去。

  于是李泰便先在家门前下了车,转又吩咐车驾直入府中,让家人暂且安排丈人入住客舍,自己才又与门前等候的亲人们相见问好。

  “阿兄。”

  “十三叔!”

  门前一群少年和孩童走上前来,为首的乃是李泰的二弟李超和三弟李奥。李奥如今年纪十五六岁,同李泰初入关西时差不多,生的也是清秀文静。

  再后面跟着六七个年轻人和小孩子,便是李泰诸位堂兄的儿子们。年纪大的二十出头,跟李泰年纪相仿,小一些的也已蹒跚学步,学着兄长们奶声奶气的向着李泰大呼十三叔。

  李泰望着众人拘谨而有好奇的目光,心内不由得一乐。不得不说,大家族人多对抗风险的能力就是强,他们一家在河阴之变中遭受重创,几个大爷全都丧命其中,剩下的全在他老子李晓带领下逃难到河北落脚,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俨然又发展为老少几十口的大家族。

  “日前家人们留在关东,总觉得厅室之间空旷冷清。如今总算西来团聚,庭院里也变得热闹温暖。”

  李泰一一回应这些小子们的问好,顺便抬手拍拍年纪比较大的几个侄子并笑道:“当年乡里教你们的武艺有没有勤练?稍后我可要考校一下你们才力堪否上阵杀敌!”

  “十三叔离乡之后,户里便没了亲长督促练武,治经学术,武艺便有荒废,恐怕要辜负十三叔的期望了……”

  这几家伙旧年乡里便常常跟在李泰身后厮混,精力旺盛,那也都曾是人嫌狗厌的货色。但在李泰离乡之后便没了人带领胡闹,在父母捶打管教之下反又变得彬彬有礼起来。

  久别之后再见这位叔父,几个侄子们心内自然不乏童趣回忆重新变得鲜活起来,但一想到如今叔父身份却不再是乡里恶少,言行便都又变得有些拘谨,对于这种明显玩笑的问话也都一板一眼的回答。

  “无论经术还是骑射,我家子弟但有一技之长,便不患出仕进用。”

  李泰又对他们笑语一声,然后在一干少年们拱从下行入了家门,直赴中堂而去。

  李泰几位堂兄眼下都陪着李晓在中堂等候他归家,待他入堂之后便也都纷纷起身往来:“十三郎回来了!一别数年,今再相见,仪态风采都较往年大为可观啊!”

  李泰先向父亲作拜,然后又向几位堂兄说道:“今日陪送梁王入城,却被陛下留宴宫中。没能第一时间归见父兄,请兄等见谅。且先容我内室更衣入拜阿母,而后再来此间请兄等以酒痛惩我这个失恭少弟!”

  “速去速去,我等自是无妨,叔母却已经等得心急,已经使仆来问数番了!”

  众堂兄们闻言后便也都笑语说道,摆手催促他速去。

第622章 人间至好

  2023-08-29

  李泰回到内室稍作洗沐,换上一身居家常服,突然一对纤细手臂自后方紧紧的箍住了他的腰。

  嗅到这熟悉的体香,李泰不用回头察望也知是自家娘子。他方待转身拥抱娘子,这小娘子两臂却不肯松开,仍是紧紧的环拥着,并将她脸庞紧贴在李泰后背上,口中呢喃道:“夫郎总算回家了,我好想你!”

  李泰听到这呢喃细语轻诉思念,心内也变得非常柔和,他抬手握住这小娘子绞在他腹前的葱白手指,口中笑语说道:“家人西来,我却不在家中。这段时间辛苦娘子了,我要代户中的男女老少们多谢娘子的妥善安排。”

  “夫郎都还没有见过阿姑,怎么知妾把家事安排的很妥当?”

  那小娘子听到这话,先是抿嘴轻笑,也松开了两臂,任由夫郎揽入身前,才又仰起俏脸微笑道:“但是夫郎也没有说错,妾真把事情安排的很好!阿姑真是一位非常和蔼的慈长,偶尔妾有做错也不加责备,若是做得好了,更会夸得我欢喜羞涩。妾总算知道夫郎为什么说话这么动人了,看来都是阿姑所教。”

  李泰听到这话后也不禁一笑,然后才又问道:“丈人已经安排进了客房?咱们便去拜见阿母吧。”

  妙音之前便在内堂侍坐等待夫郎,听闻父亲酒醉入宅才连忙告退行出安排住宿,听到夫郎言及,便忍不住叹息吐槽起来:“阿耶自从归朝之后,许是心忧没了职事进项、还有满门子女等待教养,十日里倒有三五天是醉在我家。”

  “亲戚之间向来都是走动越勤越显亲密,当年孤弱一人、丈人尚且不弃,如今人事浅拥,又怎么会吝啬一食一宿。更何况,丈人这是在担心阿耶不惯关中人事风情,特加关照呢。凭丈人声望时誉,去谁家户中访问不被奉为上宾?”

  李泰闻言后便也笑语说道,旋即便拉着娘子的手走出房间。

  府邸内堂中光线柔和,几名妇人女子正各自端坐席中,坐在内堂上方的便是李晓的夫人卢氏。卢氏年纪四十出头,气质温婉、面容姣好,但因有欠保养,看起来较之同龄的世家贵妇略显老态。

  陇西李氏虽是天下名门,但在河阴之变后逃难河北、寄人篱下,一家人生活自然不再像住在洛阳时那么优渥,衣食俱需自耕自作。遇到农忙时节风雨不调时,不只家里的男丁,就连卢氏这位当家主母都需要下田劳作。一大家子人吃马嚼,柴米油盐催人老,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保养。

  但这一份付出也并非没有收获,一家人逃难到河北后,各个侄子们陆续成家,仍对卢氏敬若亲母。尤其是在李晓和李泰父子俩离开河北、不知所踪之后,户中二子仍幼,侄子侄媳们不只在生活上对叔母堂弟们诸多关照,精神上也给予了极大的鼓舞。

  就拿今年李允信联络营救一家人的时候,同族侄子们各携家眷同行、无漏一人,便足见他们一家人感情之深。须知那时的李泰年中一系列壮功都还没有传到晋阳,而且这种跨越国境的迁徙本就危险重重、风险极大。

  但这些族人们仍然义无反顾的同行赴此,李泰仅仅只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机会,而他们肯于同来,大概也如叔父当年带领他们奔赴河北逃难一般,如今各自壮年成家便又护送叔母奔赴关中与叔父团聚。

  此刻众家眷们一边等待李泰归府,一边闲聊着来到关西之后这段时间以来的生活和感受。

  关西贫弱而河北富强,也算是时流心中根深蒂固的一个观念了。所以之前在晋阳时,当户中男人们都决定陪同叔母西来时,女人们各自心中却难免会有别的想法,担心西来后会给一家人的生计与前途带来极大的影响,嘴上虽然不敢反对丈夫的决定,心内却也难免忐忑。

  可是当真正踏足关西之后,她们所见所感却大异于之前的想象。随着跨过黄河之后的那一刻开始,凡所遇见的人无不对她们一家笑脸相迎、极尽呵护,所受到的待遇也都是最顶级的。无论是在偏远的北境诸州,还是在关中核心的华州和长安,她们全都没有受到任何的冷遇。

  或许关西整体较之河北的确是贫弱许多,但具体到她们一家的待遇和享受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落差,却是有着一个阶梯性的跃升。之前心中各种的忐忑彷徨自然是一扫而空,心内转为庆幸起来。

  这一切自然都是因为那个印象不怎么好、旧年乡里除了英俊几乎一无是处的小叔子,其人离乡短短数年便在关西创建了远远超出她们想象的功勋事业!

  “郎主过来了!”

  随着堂外仆妇呼喊通知,内堂众人也都纷纷转头望向门口。卢氏反应则尤其的大,端在手里的杯子都失手打翻,杯中酪浆洒落在裙衣上也全不理会,只是两眼痴痴望向堂外。

  李泰举步走入堂中,视线便也落在正上方母亲身上,记忆中的画面快速翻转,很快便与眼前所见融为一体,于是他便俯身下拜,口中说道:“阿母,儿子回来了。不肖子旧年多有任性冒失,有累阿母牵挂伤心,儿思前事也有追悔,今天终于能拜阿母膝前受杖。”

  卢氏这会儿却仿佛失语,只两眼直勾勾盯着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儿子,泪水忍不住的从眼眶中流淌出来,她又连忙擦去眼泪、猛眨双眼,唯恐一个晃神儿子便又会消失在她的眼前。

  堂内几名侄媳自然知道这位叔母旧在东朝时日常牵挂思念丈夫和儿子时的凄楚心酸,这会儿眼见卢氏此态,各自也都不由得举手用巾擦拭眼角的泪水。

  跟随夫郎一起入堂的妙音瞧瞧堂上泪眼迷蒙又一眼不乏的阿姑,又看看深拜于地不敢抬头的夫郎,一时间便有些迷茫,不知道该要怎么做。

  就这么愣了一会儿,她才突然想起来自己苦思良久、待到夫郎和阿姑相见时该要怎么打圆场的盘算,于是便连忙快步返回自己在堂中的座位,从席下抽出一根细软的篾条,然后便两手奉进给卢氏并小声说道:“阿姑如果还是怨气难消,请用这细杖杖责夫郎。并不是、妾不是爱护夫主,存心包庇,只不过、只不过古人说大杖则走、小杖则受,是孝也。夫郎他厩中蓄满名马,若真逃杖而走,阿姑必定追不上,用这恰好!”

  李泰听到这番话,忍不住抬头瞥了一眼娘子手中细杖,心里忍不住便要谢谢娘子这份“体贴”。

  卢氏闻言之后也忍不住看了一眼那细篾条,嘴角颤了颤,旋即便破涕为笑,心中的激动伤感也为之消减许多,居然真的抬手接过了妙音递上来的篾条,旋即便又敲着案垂首望向儿子斥言道:“新妇贤惠之言你难道没有听见?还不快快入前受杖!”

  李泰听到这话后只能硬着头皮膝行至母亲席侧,眼见母亲抬手挥起那篾条来,便又连忙说道:“阿母且慢,大杖小杖唯圣贤能辨,如儿此般顽徒,向来都是见杖即走的!”

  这番话顿时又勾起了卢氏对于儿子少年顽劣的回忆,忍不住便叹息道:“这话确实不假,阿磐少时不肯安心蒙学,共几少徒游荡乡里,拔桑作弓、折柳削箭,又怕耶娘罚他,竟在野中躲藏数日,寻回时满身蚊蝇叮咬,还要惨过鞭杖……”

  李泰闻言后心中顿时一囧,他对这样的丢脸事情自是全无记忆,大概也就只有母不嫌子丑、会将孩子或美好或顽劣的童年故事全都记在心里。

  “寻回那时,你耶仍要责罚,我却爱惜不肯。现在想来,当时不只要罚,还要加罚!你母怜子,子却不怜母,怎么忍心夺我心肝、数年不通消息!”

  讲到这里,卢氏心中又生薄怒,挥起那篾条便抽向儿子。

  李泰闻声后心内也是一叹,直接低头耸肩迎上前去,篾条轻飘飘的落在他肩头,卢氏才又轻声说道:“阿母不怨我儿,只是心疼我阿磐这几年所受的辛苦。

  当年在乡里时一家人尚且谋生清苦,我阿磐是受了多少的辛苦劳累,如今竟把你父兄亲属全都妥善安置在此国中?你母能服葛麻、能食糠秕,从来也不怕贫苦,只是盼望我儿疲累难当时一定要停下来、歇一歇!”

  李泰听到这话后,鼻头也不由得一酸,眼眶霎时间一潮,轻咳了两声后才又说道:“阿母放心罢,我已经不是无知小儿,累了自然知道歇息。奉养恩亲是长年之功,之前儿做的并不好,之后一定精心供奉,弥补之前!”

  卢氏听到这话后又欣慰点头,抬手握起儿子的手臂将他拉到自己的身前,认真凝望了好一会儿才又抬起另一只手示意妙音也到她身边来。

  将这一对夫妇的手掌叠放在一起后,卢氏才又对妙音微笑说道:“之前一直惭愧没能亲迎新妇入户,薄待良多。但今见到我儿成人后的仪态秉性,心中便又暗自觉得此儿足以弥补之前亲长缺席大礼的遗憾。

  新妇不要见笑阿姑老妇狂言,我儿能得贤淑新妇相伴,也是有福之人。父母并没有什么巨财珍宝能传递给你们,能做的便是言传身教的家风、家室祥和的谦容。

  我儿如今功业之雄已经超出了父母的认知、于此实在无所传授,新妇是与相伴余生的至亲,父母希望你们能够相辅相成。天下虽大,但细言起来也只是一家一室,只要家室和睦,事无不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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