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8节

  高百龄五十多岁的年纪,须发已经灰白,见到李泰走出房门便快步迎上,上下打量几眼便感慨道:“年轻真好!”

  李泰族中行第十三,闻言后便没好气道:“老六、你可真是个老六!我登榻便睡,哪知你往我房中塞入什么!那女子发还本在,我手脚健壮,不需旁人近侍!”

  他自家知自家事,哪怕在沙苑大营中时,都是跟李渚生他们分开入宿,就怕睡梦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在还没有彻底代入当下这个身份之前,是绝不会跟这个时代的人亲密的起居接触。

  高百龄听到李泰语气有些不善,一时间也觉得尴尬羞恼,跺脚说道:“是那女仆貌丑技拙,才让十三郎厌恶?我去教训她……”

  “与旁人无关!骤入陌生境地,大人未知安否,我自己有欠闲情罢了。阿叔他酒后言谈失谨,你这本该稳重的老翁也来凑趣添乱,让我尴尬。”

  李泰随口答道,又转头对李渚生说道:“那几个少壮醒了没有?清早趁凉,练一练夺槊。”

  “我去唤他们过来!”

  李渚生闻言后便笑语道,又对兀自尴尬的高百龄做一个取笑的手势,然后便阔步离开。

  李泰也不理会高百龄如何安置那室内女子,举步便往旁侧菜园行去。菜地里正有几名仆人在垄间除草,瞧见李泰行近便待作礼问好,被李泰摆手制止。

  他站在葡萄藤下等候少许,几名少壮随从便小跑着来到这里,还带来几柄硬木长杆。长杆都以水浸,增加重量并韧性。

  李泰也不废话,接过一根长杆便抖刺起来。

  马槊最初是专指马战的长枪,无马则不为槊。但随着称号泛滥起来,步战的长刃大枪便也称为槊。因比一般的枪矛更长更重,所以马槊对臂力和技巧的要求便更高。

  由此衍生出来的一种训练方法夺槊,也成为行伍中比较流行的一种斗技。而在南北朝还盛行一种名为握槊的游戏,则就是一种类似双陆的赌博游戏,虽只一字之差,却不是一类事物。

  唐代尉迟敬德传记中,便记载过尉迟敬德与齐王李元吉夺槊竞技。李元吉持槊跃马,而尉迟敬德则顷刻间三夺其槊,展现出尉迟敬德的武艺高强。

  李泰这里却没有太多战马可用,场地也施展不开,抖刺片刻,筋骨活动开后,便在平地模拟刺挑戳攮格挡等基本动作。

  搏杀技艺终究不像表演武术那么精彩美观,一招弄死对手那是最大目标,花活儿耍得太多反倒会消耗体力。

  所以练习起来也都以基本的杀伤动作为主,初学者要打起基础就是要呆练。一个动作练上千万次后,自然而然会生出各种用力惜力借力卸力的技巧。

  李泰这具身体少时便用苦功,倒是免了他从头开始的枯燥练习,但臂力和技巧的增长仍需久练不辍。一旦长久的放下,手感臂感和发力运力的技巧都会生疏。

  陪他一起练习的几个年轻人,都是自小陪伴到大的忠诚仆人,彼此间也是默契十足。他们有的举杆干扰,有的徒手夺杆,模拟着战场上各种可能发生的搏斗情景。

  马槊因为杆长的缘故,在战场上受到的干扰和需要的技巧会更多,特别没有了马匹带来的高速机动性,长兵器的优势反会变成劣势。

  却敌于丈外是最基本的搏击技巧,说起来虽然简单,要实现却难。李泰他们对抗练习一刻钟有余,各自便都大汗淋漓。

  “雁头臂力最壮,孝勇跳纵最猛。去疾两者兼得,方法精整,真要上马厮杀起来,我不是你的对手。”

  李泰擦一把脸上的汗水,一边绕着葡萄藤游走败汗,一边笑着点评。

  这几个年轻人都随主家姓氏,年纪最大的李雁头额突嘴翘,名字倒是形象,刚满二十的年纪,闻言后便讶然道:“阿郎竟肯认输?往常就算力疲,也是顽强得很啊!”

  李泰自知他的性格习惯肯定有别前身,闻言后便笑道:“往年乡里斗戏,输赢无碍,所以争强。真正入阵经历后,才知道方寸之内即是生死,虽意气满满也不可强逞。咱们眼下身在关西,举目全无熟悉风物,你们过往有什么劣性,也都要各自收敛起来。”

  “阿郎真是稳重得多,仿佛一夜成人。往年族里长老就算作此教诲,也只是哂而不应……”

  那武艺最被李泰看好的李去疾很有几分文武双全的禀赋,既随家主李晓学治经术,武艺在同伴中也是名列前茅,虽说是仆人,其实与养子无差。

  如果不是他们追随高仲密叛入西魏,李泰他老子本打算明年便为李去疾在郡里谋一个乡团军主的职位。

  北魏末年世家大族崖岸自标,大族嫡系宁肯隐居也不愿就职郡县下僚,但想要保证家业安稳,必要的武力保证无可避免。所以收养假子谋事郡县,也是一种变通的方法。

  几人在这里休息片刻,又有仆人匆匆行来报告早餐已经备好。于是他们便就着菜园里的沟渠活水稍作洗漱,然后便并行往饭堂去。

  “阿叔醒未?”

  瞧见站在廊前的高百龄,李泰便发问道。

  “主公仍在卧睡,着十三郎自便勿等。”

  高百龄欠身笑道,并又说道:“公府贺兰长史已在前堂等候,请代阿郎处理群众入籍事宜。”

  李泰点点头走进饭堂里,便见到饭堂里侍立着七八名女仆,小到双丫女僮、大到四五十岁,丰瘦美丑兼有,自成一道醒目风光。

  略一打量,李泰便猜到高百龄这老东西是要测测自己XP吧,视线一横便瞪了这老仆一眼。

  高百龄欠身干笑道:“往年大族不给少郎婢使,是恐少君浪性失持,刁奴阴扰幼阳。十三郎早已壮大,自然能免于约束,起居侍奉,终究是雌性体贴,调和得当。”

  这规矩李泰倒是知道,他记忆里自己这前身便没有什么女性陪伴成长,就算起居洒扫都要等他出门才能入房。这自然是担心青春期小子血气方刚,身体发育还未完好便沉迷色艺。

  由此联想,古代不乏以龙阳为风雅,大概就是青春期成长时憋坏了,从而产生扭曲的生理趣味。

  “那也不需这么多的侍奉,留下两员,其他散去罢。”

  李泰随手点了两个站在边上面黄肌瘦的小丫头,其他的则摆手屏退。

  他本意是觉得小孩子气力弱小、难当别用,恐遭嫌弃虐待,安排点打扫帷幄居室的轻松事情,但见高百龄先作诧异复又了然的神情,就知这老货没存什么好心思,但也懒得再解释,坐定用餐。

  早餐是羊骨底汤,里面浸着十几个荔枝大小的面团,面团咬开则有汤汁肉馅、满口浓香。这种肉馅的汤圆名叫牢丸,取以面为牢、丸以成型,蒸煮皆可。

  李泰清早起来,运动量已经不小,一连吃了两大碗的牢丸、汤汁都不剩,这才觉得吃饱。转头见到那两个小丫头正垂首捏着衣角暗咽口水,于是便吩咐再盛一碗。

  “吃罢,吃完后入舍把铺卧晒一晒。”

  李泰站起身来,指着那碗牢丸对两个小丫头说道,然后便举步往前堂走去。

  (本章完)

第14章 入籍关西

  2022-08-14

  “有劳长史久候了!”

  李泰行至前堂,便看到昨日所见的公府长史贺兰德正趋行迎上,便笑着打声招呼。

  贺兰德欠身拱手:“戎行新归,是仆打扰李郎休息。唯因大统以来,朝廷制式凡所新旧居人,即需因其所居而断其籍贯。仆公府事闲,恐李郎新入未谙,故冒昧请为代劳。李郎只需具帖述录,仆自驰送官府。”

  “关西仪轨物情,我确实少知,多谢长史提醒。”

  说话间,两人并入前堂,小案上已经摆开了纸墨。

  之前因为在潼关时,因为要书呈宇文泰,李泰不敢下笔。这会儿只是要写一写自己的家世籍贯,他倒没什么好顾忌的,问一问该要作何格式,便提笔写了起来。

  祖孙三代凡所履历迁居,倒也不需要询问别人,都在脑子里记着,毕竟这是古代一个人最重要的身份证明。不说倒背如流,起码也要烂熟于心。

  他爷爷名叫李虔,是北魏的侍中、太尉公、骠骑大将军与冀州刺史,这是死后的追赠。从这一串封官便可以看出来,陇西李氏在北魏的确是真牛逼。

  也正因为陇西李氏太牛逼,所以在十几年前的河阴之变中也实在惨。

  他爸爸李晓在北魏初授员外散骑侍郎,因为被老鼠咬破了官袍没赶上河阴之变,侥幸活了下来,其他的兄弟们则都被尔朱荣砍了,十足大锦鲤。

  东魏迁都邺城后,李晓便到了河北清河郡投靠亲戚崔,清河崔氏送了三十顷田助其定居下来。而清河郡便是李泰前身记忆中从童年到少年的故乡,至于他们李家本出郡望陇西,他就一丁点记忆都没有了。

  “这字体、这字……真是笔壮势雄,醒人观瞻!李郎不愧名族宗传,俨然笔法大家……”

  贺兰德最初只在隔席提醒该要书写的事项,可当视线落在李泰笔端时,便有些挪不开了,渐渐的探头过来,不知不觉下巴都杵在了李泰的肩头,望着那仍墨痕未干的字迹大声感叹道。

  李泰听到这话,运笔的指腕便顿了一顿,侧身瞥了贺兰德一眼:“长史也钟情书道?”

  “不、这,这倒没有……只是供职公府,难免目掠文牍,所见笔类不少,但却无一如李郎这般、这般……庄美!唉,观李郎运笔布墨,我又怎么敢称钟情?”

  贺兰德闻言后,便连忙摆手摇头,视线却仍盯着李泰案上那篇书帖。

  “论艺不以技精傲人,但得同趣、便是良友。长史暇时趁趣,你我可以闲论书艺。”

  虽然这贺兰德似乎不是什么名臣名家,但听到他对自己书法颇为推崇,李泰也是第一次感受到穿越者身份带来的乐趣。

  他所写笔法用的是楷书欧体,虽然谈不上极深,但基本的笔势结构也算入门。欧阳询乃是楷书第一大家,他的书法风格出现在楷书仍在发展期的北朝末期,自然是有着跨时代的审美领先。

  李泰用欧体写字还真不是为的显摆,除了这个他也只有隶书粗通。最初学书法也只是为的充实素材,网上找点练习方法自己瞎练,唬唬一般人可以,真要遇上什么书法名家,难免露怯。

  李泰也只是暗爽片刻,并不将此放在心上,身在乱世中,终究枪杆子才最硬挺,别的都是虚的。

  “请问长史,我若断籍,是否直入华州武乡郡?”

  写完收笔,李泰又转头问道。

  “呃,这、这还是要看李郎心意属何。”

  贺兰德好一会儿才将视线从字帖上收回,连忙回答道:“不只华州,雍州等诸州亦有官吏寄事大行台府。若需入籍别州,下属诸司也都可以循宜处断。”

  “这有什么区别吗?”

  李泰又好奇问道。

  “细差的确是有,在籍宽乡,授田从容,在籍窄乡,授田数少。另,诸州远近不同、乡情土出皆有差异,诸输课役也都不尽相同。不过,李郎你在官寄禄,后事可以不计。”

  贺兰德又笑语回答道。

  李泰闻言后便是一愣,继而说道:“我不是官啊,我随军入关,一直都是白身听使。是不是官,这诸输课役还有不小的影响?”

  “李郎竟还未释褐?那倒是我冒失了,既非官身,断籍倒也不必太急,入籍即需输课,朝廷督此严明。谷帛之征还是小事,但役力却是繁琐,若无官身豁免,周年劳碌数月!”

  听到贺兰德这么说,李泰也觉得有些头大。他清早进餐时,还在感慨古代贵族生活奢靡,没想到一转头就得考虑交税服役的问题。

  西魏税法施行的是租调制,较之唐朝租庸调少了一个庸。但不意味着西魏百姓不用负责力役,相反的较之唐代更沉重得多。因为庸就是纳绢代替力役,西魏根本就没有这个选项。

  兵役之类,李泰倒是不畏惧,他每天练习槊技,也是想借着西魏北周统一天下的势头建功立业。但那前提是得有自己的部曲军队,真要做个大头兵上战场,那他属实是活腻了找刺激。

  而且劳役还不只兵役一种,他要始终混不出个名堂又活得够久,被隋炀帝征发去修运河,这穿越冤不冤?

  贺兰德见李泰眉头紧皱,稍作沉吟后便又说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也可豁免身役,那就是应辟公府、捐身事用。但诸大开府,我也实在没有门路为李郎谋取。司徒公府则无职权加系,恐屈名族风骨……”

  能入籍免役就好,李泰才不管什么名族风骨,闻言后便说道:“我本高使君故员,入充公府也是顺应之意。事机章程,我实在不熟悉,还要有劳长史代理。至于入籍,能否入籍雍州?京南龙首原,有没有这个地点?归属哪一郡县乡里?若得附此,最好不过!”

  他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如今的长安仍是汉晋故城,要到隋朝建立才修了大兴城,即就是后来的长安城,正坐落在龙首原上。

  既然入籍还有均田的土地领,当然要挑好地方。哪怕只有三五亩,如果恰好选在未来的太极宫、大明宫上,那也能沾沾皇气,住着吉利,兴许还能混点拆迁费。

  “我非长安人士,具体并不确知,还要询问彼处官长,一定尽力如李郎所愿!”

  贺兰德记下了李泰的要求又作保证道,旋即再说道:“清早入府时,街曲有闻若干将军因将赴陇,今日宴客曲里。听闻李郎随若干将军归来,应是情义相结,是否需要前往贺迁?”

  李泰闻言后便点头:“若干将军于我施义不浅,的确是需要登邸致谢!”

  离开沙苑大营时,若干惠倒说过让李泰入城安顿后去他家做客,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离开。看来邙山之战给西魏带来冲击极大,许多人事调动都要尽快进行。

  于情于理,李泰的确应该趁若干惠上路前去拜会一下,但也不能空着手去蹭饭,虽然归程中这事他也干过不少次。

  “我想再请教长史,关西人情具礼该要作何尺度才不算失礼?”

  想了想,李泰又张口问道。

  贺兰德笑答道:“关西时风淳朴,不以礼之轻重衡人,具礼丰俭概由各便。若干将军功勋积厚、家业亦丰,所赴陇边金银诸类皆是俗物。依我看来,赠珍不如佐用,此行赴边,行程遥远,车马劳损难免。李郎不如备具车毂等诸物,每需更换,受赠者也必恒思情义。”

  李泰听完贺兰德的回答顿时一愣,你们古人送礼打交道都是这么接地气的吗?不送金银珠宝,不送美酒珍馐,送几个车轱辘内圈就行?

  他虽然有些诧异,但想送别的厚礼他也没有啊,若干惠倒是挺馋他这个人,他也不能跟去啊!

  略作思忖后,李泰便又唤来高百龄,问下这么送礼妥不妥当。

  高百龄听说要拜访西朝大将,也不敢怠慢,一溜小跑去后院请示,返回后手里捧一木匣,说道:“主公说入乡随俗,适用则贵,贺兰长史所言切实。邸中车毂、轴木等物,郎君自取无妨。但也不可让关西友人哂我东州人士悭吝惜物,匣盛金三十两,郎君一并携赠。”

  听到高仲密也这么说,李泰便不再纠结,只是听到还要送金三十两,又觉得有点贵重。西魏度量衡历从小制,一斤约等于后世222克,按照金价四百一克,这就是十几万啊!

  但如果按照后世的观念来看,若干惠这秦州刺史也属于军区司令了,十几万的礼物倒也不算贵重出格。而且他们要在关中长久立足,也的确少不了军政大员的友好帮衬。

  于是李泰便点选十名随从,拉着半车的车毂轴木等车架配件,并那一匣金子,离开家门,直往若干惠在华州城的宅邸而去。

  他现在还不知接下来不久后将要遭遇什么困境,否则一定会大斥高仲密这样的败家行径!

  (本章完)

第15章 上不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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