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烓道:“宋知县要与本官一同前去?”
“这个……本官公务繁忙,只怕是……呵呵。”宋清可没陈烓那种担当。
让他去遍地病患的疫区?
他这么爱惜小命,自然不会冒巨大风险。
……
……
陈烓在县衙衙差,以及两名锦衣卫陪同下,前往牙古庙。
路上陈烓对两名锦衣卫道:“本官年少时曾染过痘疮,所以对此病丝毫也不惧,若两位未曾得过,不必相陪。”
锦衣卫道:“大人要去,我二人岂能不陪同在侧?”
“唉!”
陈烓道,“本官年少时,家中痘疮也曾蔓延过,兄弟和从兄弟间,有数人因患此病而病故。本官亲身经历过,知晓此病威力。你二人过去后,远远望着便是,本官亲自上前问询。”
正说着话,身后传来李未邵的声音:“陈御史请留步。”
陈烓转过身望向李未邵:“你怎么来了?”
李未邵恭敬行过礼,这才道:“我家知县老爷说,可以遣人把张生员父子请到县衙来。”
“父子?”
陈烓又是不解。
“是的,这位张生员在牙古庙内为人治病,带了次子前往,据说是为了日常多个照应。”李未邵道。
陈烓皱眉:“若真是存心出来招摇撞骗,定不会牵连子嗣……如此看来,这位张生员信心很足啊,此番不亲自前去怕是不行了……劳烦李先生在前引路。”
“这……”
李未邵顿时有种被人赶鸭子上架的错觉。
我他娘的只是来传个话,你这是推我送死吗?
锦衣卫道:“李先生这是不肯代为引路?我家大人又不认识那位张老爷,你给引介一下不行?”
“这……这……好吧。”
李未邵此时撞墙的心思都有了,却只能无奈叹息,快步跟上。
……
……
一行人抵达牙古庙外民居,但见等待种药的百姓排成长队,秩序井然。
一旁的锦衣卫叹道:“都说市井之人行事向来一窝蜂,看来也不尽然,本地民风淳朴,连个维持场面的官差都没有,场面依然不乱……乡民竟如此守序?”
李未邵笑道:“说起来,宋知县对地方教化确实有一套,见微知著……这边请……”
排队的百姓见有人插队,直接就往院子里面闯,纷纷冷目相向。
陈烓一摆手:“岂能坏了规矩?在后排队等待便可。”
“这……”
李未邵顿时尬住了。
本来就怕招惹病邪,现在他更是只能守在后面,心情忐忑之下不时四下打量。
他本想让人进去通知一声,却为陈烓阻止。
一直过了小半个时辰,他们才顺着排成长龙的队伍进入院中,远远就见到张峦坐在一张破旧的桌子前,旁边是一个药箱和一本书,一手拿着银针,一手拎着个瓷瓶,正在挨个给人手臂上种药。
因为种药涉及将衣袖撩开,以至于在这里种药的仅限男子,并不见妇人。
而张峦身后,张延龄也忙个不停,很多老人或者少年,都由张延龄出手,如此大大加快了种药进度。
李未邵见陈烓直勾勾望着父子俩,前面的人往前走了一段也没跟上,不由低声问道:“还要过去吗?”
“去。”
陈烓眼神不离张家父子,由衷发出感慨,“我阅人无数,但如此慨当以慷、负气仗义之人,怎可能是市井骗徒?真乃义士也。”
锦衣卫提醒:“大人,不好先下定论。”
陈烓丝毫也不理会,径直往前走去。
……
……
对张峦和张延龄父子来说,当天不过是个普通的日子,官府已经明确告之,忙完这两天他们就可以回家,父子俩翘首以盼,希望早日回去跟家人团聚。
张峦期待的是老婆孩子热炕头,而张延龄则想回去吃点金氏做的美味佳肴。
他心里抱怨过多回,光赚银子不见享受,嘴里淡出个鸟来,明明随波逐流就能享受荣华富贵,非要节外生枝,张延龄不由后悔如今所为。
却在此时,几个不同寻常的人已来到了队列前面。
张延龄赶紧扯了扯张峦的衣服,低声提醒:“爹,那不是县衙的人吗?旁边的人也都穿着官靴,身份不简单呐……”
第24章 亲力亲为
张峦抬头瞅了瞅,电光火石间已洞察对方身份和来意。
在这点上,张延龄一直觉得眼前这个不靠谱的爹还算有点本事,那就是有识人之明。
一个具有投机主义心态并屡屡取得成功之人,最重要的特质就是善于察言观色。
张峦道:“知道了。做你的事吧。”
李未邵凑上前来,笑道:“张老爷,您辛苦了,今天有几位特殊客人,想请您种个药,您方便吧?”
张峦起身相迎:“什么风把李先生吹到这里来了?这位是……?”
陈烓拱手:“阁下只当我乃一般乡民前来种药,请示范一番。”
随后陈烓坐下,李未邵等一干陪同的官府中人只能站在后边,分明是告诉张家父子俩,这位爷的身份不简单。
张峦不禁多打量陈烓几眼,明显能感觉对方气质非凡,非寻常人物。
但他并未多问,只是淡淡地道:“既如此,便请这位……先生伸出手臂来。”
陈烓依言行事,随后撸起袖子,露出光洁的胳膊。
张峦打开药箱,取出瓷瓶和银针,手法娴熟地给陈烓的手臂上种药,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招一式都极为自然,没有任何表演的成分,就像平时为人种药一般。
李未邵和锦衣卫都在仔细观察,试图从张峦的动作中找出什么不利陈烓的举动,但最近这段时间张峦已将这一套种药流程演练了上千遍,可说毫无破绽。
陈烓也一直仔细观察张峦的举动,心中隐隐已有了答案。
种完药,张峦又取出一个瓷瓶,递给陈烓:“回去后每日将此药涂抹三次,七日内不可沾水。”
“不知这是……?”
陈烓好奇打量过去。
张峦不由望了李未邵一眼,自然不能提,这是官府让他这么做的。
如果只种药,所有药都由张峦提供,那官府如何从中渔利?
当然要巧立名目!
反正种药也是要刺破皮肤的,县衙拨款从本地药铺采购了一批所谓的促进伤口愈合的药,反正有效无效不好说,县衙能合理合法地把款项调拨出来就行。
张峦道:“此乃为加速体内种下的药生效,并使得创口快速愈合。”
“原来如此。”
陈烓毕竟没学过医,不知其中猫腻,点了点头。
张峦眼看药已种完,四下环顾:“诸位可还有种药的?这里……”
言外之意,你们碍着我做事了,如果不种药就赶紧滚蛋。
李未邵颇为尴尬,毕竟张峦太不给面子了,都告诉你眼前这位爷大有来头,伱还如此怠慢?
不过李未邵再看陈烓的神色,发现其并无愠恼之色,大有一种你态度越不好,我越欣赏你的架势。
李未邵恍悟,原来御史言官就好这一口啊。
陈烓道:“阁下,在下一事不明,有关你的种药之法有何依据?听说出自你家传,可是你祖上早已有如此治病之法?”
“这个嘛……”
张峦一时显得很犹豫。
眼前之人太过直接了当,这是要刨他老底啊,他本来还指望靠这个行走天下,当个响当当的神医呢。
张峦道:“这位爷,您是以私人身份相问,还是……”
他指了指陈烓身后的李未邵,意思是你是以官员的身份来质问我?
陈烓道:“实不相瞒,本人乃巡按贵州道的陈烓,听闻阁下在兴济之地悬壶济世,为百姓诊病,特地前来一探究竟。本来有诸多流言蜚语,说阁下为市井骗徒,可在本人看来,你的确有济世安民之心。”
“原来是陈御史,学生失礼了。”
张峦赶忙起身行礼。
“不必如此。”
陈烓摆手道,“就事论事便可。”
张峦叹道:“有些事的确不该藏私,话说此法出自一本医书,并非家传。”
李未邵一听差点儿从原地蹦起,结结巴巴道:“张……张老爷,话可不能乱说。你……你……你这不是糊弄官府吗?”
陈烓道:“不必介意,但说无妨。”
随即李未邵赶紧让官府的人,把院子里还在排队的百姓全都赶出院子,似怕被人知晓其中秘辛。
张峦直言不讳道:“话说这刺入人身体内的并不是什么神药,只是牛得了痘疮后,所生的疮产生的脓疱液而已。”
“什么?”
在场几人听了,顿时大吃一惊,一旁的锦衣卫差点儿要直接拔刀,那架势是一言不合就把张峦给砍了。
陈烓伸手打断周围之人即将发生的质问,一脸严肃地问道:“这是缘何?”
张峦道:“是这样的,人会得痘疮,牛也会得,但牛感染痘疮后,生病几日就会痊愈,而人则会生一场大病,往往生或病殁者五五之数,实乃上天之罚,非人力所能改变,药石无灵。”
“的确如此。”
陈烓似乎又想到了幼年时家族内疫病流传,甚至自己感染上痘疮后只能躺在床榻上等死的悲凉场景。
由于手脚被缚住,生死完全听天由命。
对一个得过痘疮的人说这个,最能感同身受。
张峦继续道:“而人若是得过痘疮,一旦痊愈则一生不会再染此疾。”
“是。”陈烓再点头。
张峦道:“所以四海之内,自古以来就有以人所得之痘疮之病,染到寻常人身上,以轻症来换取对该病的抵御。但往往人痘不易痊愈,使得种痘风险太高。在下便想,若是以牛之痘疮,患于人身,因其症状轻微,几日内便可愈,到时是不是就能抵御流毒千年的痘疮之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