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勿犹豫了!”李袭吉跪倒在地,颤声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帅已经暗中支持灵、夏造反,等圣人知情,在其心中也是贼了。”
李克用嘴唇动了动,担忧道:“若实在没杀死,陷入拉锯,就彻底翻脸了,再无回旋余地。”
“有区别吗?”李袭吉叹道:“当并据四镇而决定传付子孙、终生不入朝开始,君臣就已反目。两方都不肯让步,你死我活只是时间问题。”
李克用愣了愣,只觉得这番话十分熟悉。
上一次这个情况,是朱温。
“也罢。”李克用重重一拍案几,道:“既然圣人不许我诸侯,那我便自己争。扯再多,总归要看拳头。刀把子里出政权,河北三藩的地位也是自己打出来的。不管怎样,圣人不倒台,大家都没好果子吃。趁这个机会,干了!”
门外,刘夫人已是泪如雨下。
阿晔,吾思………终究,我们还是走到了这一天。
人这一辈子,很难有谁陪你从头走到尾。父母也好,兄妹朋友也罢,更多的人,不过与你顺了一段路。我们都要有这样的觉悟,才不会在后会无期的时候,孤独的时候太难过。
啪嗒,啪嗒.李妙微摘下头上的涉江,捧在手里,呆呆看着,任凭泪珠垂打。
“那也很脏好吗!”
“我明明洗干净了!”
“二姨要这么说,那二姨头上的花儿,便是树的.”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第276章 誓扫匈奴不顾身(一)
六月初一,经十余日侦察和游奕战斗,大军从红柳河转移到了统万城东南的河段。
这里有条无定河支流,叫乌水。
无定河在两河交汇处拐了一条弧线,南岸一片平原。在这里,可以避免被上游投毒,出现饮水事故。同时专顾西面,不用担心被西、北夹击。
先锋使武熊来报,已经发现灵贼踪迹,光看到的旗帜队列就不下三万,可能更多。蕃部计有孰沧、睡霓、尼中、女友杀、女女梦乐、女女芒、女女尔、没耳、陆乜、细乜、陆才、细木十二氏。
如女字号、熟沧等等,大部分是灵州党项。
余者不知种类。说是羌,也可能是胡。
北方蛮夷这么多,族群更替频繁,没人搞得清渊源。
来的还有吐蕃。
吐蕃垮台后,国人分散。大者数千家,小者百十家,渭、泾、会、秦、灵、夏皆有。搞不明白没关系,知道关西普遍分布即可。这次跟随造反的,是一个叫折平氏的大族。
很好,反对者从四面八方联合。灵贼也是够出色的,为了谋求利益,不惜引吐蕃这种世仇入寇。不过想想也正常。远有申侯、司马氏,近有幽州历代反贼节度使。
你不仁我不义,灵贼干得出这种事,李某人也干得出灵州十日不封刀的事。
彼此的君臣情分,从灵贼散播自己是美人贱种的时候就彻底结束了。朔方蕃汉百姓既然选择兴高采烈把自己的儿子、父亲送上弑君之路,那就要做好被报复的觉悟。想虎口夺食,就拿命来压。不能说你赢了,我全家和长安人都是该死,你输了,你就不该死吧?
在河北活动的扎猪部也传回了最新消息。
西界南山的折八、折罗、灭嵬、折御、破丑、尼也柳、薄备、逸利、越利诸氏和夏州的姬伽氏、洛溺氏、舞疑氏、月已氏、灭兀氏、及移氏也已在统万城附近的多个位置驻扎。
圣人不敢怠慢,扎营静待。
“叛军未敢渡河来战便已是怂了,此时应在犹疑中。稍稍吓一吓,不少蕃部或许便会离去,未必敢真搏命,图什么呢?”赵嘉说道:“按大圣的说法,我们叫解放者,生活在王政之下,不比茹毛饮血刀耕火种强出百倍?”
“这只是我们的想法。”圣人道:“很多人的脑子是白长了的,见了棺材也不掉泪。南诏南蛮累年进犯,哪回不是被杀得尸山血海,长记性了吗?”
“恼火!”赵嘉一扶额。虽然胜率很高,但叛军人数毕竟数倍于我,而且也没有稳赢的说法。他是真不想把宝贵的兵力浪费在蛮夷身上,赶紧荡平雍凉征讨东方才是正经。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从六月初一到初五,大军都在做沙袋造栅栏,堆土挖坑,加固大营,以防叛军仗着人多强行拔营。军兵民夫全体参与。因为大家都面临着同样的命运:要么大破叛军,逞凶塞北;要么金貂丧胡尘,葬身无定河。
与此同时,圣人派遣赵宠等人沿河毁渡、搜船、伐木、收粮。总之能抢的物资全抢过来,抢不到的连同树林、草坪、房子全烧了,免得留下来资敌。
特别是木材。
野战需要大量木材扎营、布防、生火、造物。灵贼是多兵种复合专业军队,当然具备自产自销的能力,将周围扫荡了,一则可以给灵贼找事做,增加工作量工作时间。二可以加剧其后勤消耗。等他们来了,面对满目疮痍的环境,一定会跳脚大骂吧。
由此可见,战争是一种无所不用的活动。其本质就是有序的、大规模的破坏和杀戮。
相应地,敌人也同样如此。
据报,从鄜州到长城,贼人频繁作乱,截杀信使,突袭运粮官民,砍树拦道,有时甚至深入鄜州一带,也使得粮道压力倍增,运输速度、数量被大大削弱。攻城需要的重型武器迟迟无法到位。未雨绸缪,圣人只得就地打造缩小版的。
另外,大军携带的粮草也不是特别多,加上抢来的,年底不能结束战事,届时就会断粮。
六月初六,灵贼在韩逊、李弘道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地走到了红柳河,与讨伐军隔岸相望。十余万人马屯驻在无定河流域,情势瞬间紧张起来。
圣人第一时间赶往现场查勘。
得知他在场,灵贼派人到河边喊话“请旨”。表明身份后,说定难军有光复之功,也并无罪过,只是想恢藩复帅而已,因此特来调停,要圣人顾念功臣,勿听奸贼蛊惑,速速退兵。
否则——“但虑军情易变,兵甲难羁。徒令甸服生灵,因兹受死!”
“我来杀此贼!”话音未落,李皇帝左右黑压压的将校中,王彦章跨马出列。
刹时一片哄笑,这狗日的也太会装了!
笑你妈!王彦章正抽箭上弦,却听圣人振臂吼道:“我来!”
说着只见他上箭、举天、挽弓、找人。
“嘣!”弦松动风尘。
箭从河上飞去,从那喊话贼人头盔上狠狠穿过,射落一绺鸟毛,一顶铁盔。
“托你给尔辈带句话,哪来的回哪,不然心情易变,杀人如麻。徒令灵州之人因兹绝户!”
“彩!”将官们纷纷拍马屁。
那贼人摸了摸头顶,连忙捡起头盔戴上,破口大骂着拨马走人:“操你张惠的毛!不当圣主要当独夫。请你走不走,不识抬举,造瘟的野驴!!”
两军立刻对喷。
亵渎天后者死!水无生连发三箭,将贼人从马背上追落。
“射死他!”其他贼人对着天子回敬了几十箭,然后勒马退到安全距离,一名都官挥槊出来,指着圣人怒斥道:“定难军只是想保藩位,犯了什么天条?朔方儿郎镇守国门,为国家击退黄巢,殉难将士的血衣还在妻儿手里。我们有什么对不起朝廷,竟被当成西岐废黜!”
“陛下这样无罪而讨,就不怕四海非议吗?”
“废藩复郡,这是在赤裸裸的践踏祖制,会动摇国本。”
“我辈不能坐视社稷毁在陛下手上,于是摒弃心中的恐惧,横眉冷对千夫指,来到统万城清君侧,媾和央地。陛下不相信我辈忠诚,还这样倔强,真是令人伤心!”
“待面见陛下,陈兵殿上,一定和朝廷好好讲讲道理。”
众军大躁,左中侯萧秀大喝拨马道:“真是滑稽至极!真是无耻至极!真是小丑至极!”
“你们这帮狗贼,巢乱后除了吃喝嫖赌,何曾把皇国放在心上!岐贼进犯,朱温进薄,上洛大战,你们又在哪里?”
“你有资格与我并列,号称武夫!”
“你有资格与我并列,号称诸侯!”
“大圣以万乘之尊,冒着生命危险,置妻儿于不顾,征战四方,光是头上白发就有三千之多。甲胄里拔出来的箭头,也有两百之多。这难道是为了让你们这帮国蟲继续欺男霸女,专横一方?”
“不能保家卫国,要你何用!凭什么还序属藩镇!今时今日,不但不思悔改,竟然还敢助纣为虐,颠倒黑白,难道认为圣人身边没有忠勇之士了吗?”
“难道认为只有你们的刀是锋利的,只有你们是武夫,会杀人?”
“灵贼,你同谋造反,兴兵犯上,还驱使吐蕃为爪牙,恶毒无比,我们一定会杀了你们!要活命,除非上帝披着盔甲亲自来救你们,看祂能挨几刀!”
蓝天白云,微风拂面,萧秀酣畅淋漓的狂喷似乎还回荡在头顶上空。
灵贼讷讷无言。
“小杂种,等着。”都官抬槊指了指萧秀,冷声威胁道:“听你口音是赵人吧?呵呵,收长安见过你们军容。话说得再漂亮,还是要手下见真章。上了战场,我会告诉你什么叫千军万马避朔方,我辈能以三千人摧垮尚让五万巢贼,也能把这统万城的天翻过来。”
“滚吧!”军士们一波乱箭射去。
两方嘴炮一番无果,便各自掉头回去,准备刀枪之上分胜负。
“干得漂亮。”圣人拍了拍萧秀肩膀,面无表情道:“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好的口才。”
萧秀有些汗颜。打仗嘛,阵前互相叫骂是惯例,怎么快速让对方破防也是大将基本功。比如李存孝,就是此道高手。不过见圣人表情不豫,可能是众目睽睽下被那样辱骂,心爱的天仙君也被问候了一番私密器官,还没缓过来,萧秀便没多言。
回到大营,高级军官们亦步亦趋跟着圣人回到了行在小院。随从官吏正在办公,见他回来了,纷纷起身行礼。圣人摆了摆手,自顾自走到虎皮床上一屁股坐下。
军将们在大帐两边挺立。
作为护驾使,萧秀和何宗裔叉腰站在他左右。
“数万灵贼合流,有什么想法都说说。”圣人手扶着额头。
说完,便见一人说道:“拓跋氏经营夏州已有十年,城中只怕不会轻降。统万城又是天下雄城。若不出来,臣不赞成硬啃。拢共就三万将士,死完了也填不下来。”
“可否大军四出,抓人填壕?”刘知俊问道:“西界蕃部不下数十万帐,只要下力气抓,足以累尸及城。”
“蛮子又不是弱智。”有人摇头道:“这会该造反的已经全来了,剩下的那些不敢的肯定早就全跑了,不然等着被我上门送温暖?抓不够的。”
“停!”一说攻城就是抓人,圣人恼火的敲了敲案板,道:“暂不考虑攻城,但说如何对付灵贼。”
“这却是难了。”赵如心的族弟赵恩说道:“叛军只需坚守城池、营寨,就能令我无可奈何,拖到辎重撑不住而离去。高宗益、李弘道之辈脑子不抽风,安肯来找我野战?以微臣之见,不如趁灵贼还在下营,营地未坚,渡河寻它搏命。”
“灵贼在河北,我军在河南,主动去攻,必然被半渡而击。”堂兄赵寸否决道。
“这……”赵恩沉吟着,走到大帐中间的沙盘、地图前:“无定河很长,我们在乌水这边渡河,然后找过去。”
赵寸接话道:“这边却有姬伽、洛溺、舞疑诸部。从这边登陆,即使损失少,也得杀败了他们,才碰得到灵贼。那时体力消耗已多,哪里还是灵贼对手?”
第277章 誓扫匈奴不顾身(二)
赵恩无话可说,点头道:“是我想差了,那就只有等叛军来找了。可惜,应该把营扎在北岸。”
“谬也。”赵寸不假思索道:“这会被东、西包围,是谓死地。战败,可能全军无法生还。置之死地而后生,固然兵道,但我军还没到需要进入死地的关头。”
赵恩叉手退下。
“陛下,为今之计只有寻求决战!”见大伙没妥善主意,符存审出列说道:“灵贼跑了一路,正是交战良机,不然等他们构筑好了工事,只会更难打,完全丧失主动权。不如今晚午夜渡河——”
“难。”圣人盯着地图:“灵贼惯于征战,最擅长的就是以少打多,伏击战,遭遇战,肉搏战。单论打仗,百年来没输过。我们能想到的,他们基本都能想到。我们认为它现在最虚弱,其大概已经利用这个心理,正是最警惕的时候。讨贼第一战,许胜不胜败,此计不周。”
“走弥浑戍如何?”符存审问道:“引统万城之兵来救。”
弥浑戍,就是统万城东北方向的德静县,又名古城子,北周、隋代的北方军镇之一,也是反隋首领梁师都的窝点。
“那也是座坚城,守军不详,不比统万城好打。”
“臣请带兵一万,以拔古城子。三十日之内,除此大患。”
圣人沉吟道:“兵力有限,不能再分了。”
这……符存审有些头疼,他属于喜欢使计的那类将领。堂堂之阵会打吗?会,不爱好。可说一策被否决一个,圣人是信不过他的能力,还是实在太稳健了?
“陛下,扫平灵、夏的战略不变,但破局点还可以看。不如召李仁美合司马勘武一路,西去围攻空虚的灵州。那边打起来,这边的灵贼后勤便撑不住。”
“灵州……”圣人观察了下这一带的地理交通,道:“灵州城外有石堡城,如何破?”
“不一定要攻城。”符存审答道:“灵武人烟稠密,这会又值夏收,但蹂其庄稼,纵火烧村,掳其居民即可。动摇灵贼军心之际,多获资粮,也利于我军持久。”
这招下流吗?下流。但——李世民也用。讨梁师都,便是先对其治下执行了长期三光使得饥荒爆发,才一举平定。
圣人点了点头,道:“还是且试试统万城这边。遣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