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结果可谓是颇为成功!
可天下人皆知,您来到了京城就不会走,您真正的目标是皇位,除非您真的还位建文一脉,否则这是您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了的事情。”
营中又是一片寂静,风吹的营帐有烈烈之声,清晰传入众人耳中,朱高煦心中第一次对李祺生出了一丝敬意,这世上竟然有如此勇猛之人,敢直接说出这番话!
古代人终究不像是现代人那样发自内心的对皇权没有敬畏之心,朱棣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讪讪道:“妹夫还是接着说吧。”
“祺敢问殿下,可否想好了要用何等面目、何等身份去面对天下人的质疑和攻讦?
方才在方孝孺面前的一番周公辅成王之论,可万万不能再用了,徒然为天下笑!”
朱棣闻言脸色又是一变,营中燕藩诸将亦是脸色怪异。
方才朱棣被方孝孺仅仅三两句话便堵的根本还不了口,朱棣自然是极其的尴尬,甚至只能胡搅蛮缠,最后更是破防的恼羞成怒,要杀方孝孺。
朱高煦忍不住了,胡子一翘,大声嚷嚷着,“谁敢多说一句,便看看是他们的骨头硬,还是刀把子硬了!”
众将皆深以为然,就连朱棣眼底也猛然生出一股煞气,从血火中走出来的领袖,大部分人都习惯性的使用暴力来解决问题。
可李祺对此一向是不屑一顾的,若是暴力那么有用,那最崇尚暴力的南北朝和五代十国怎么那么乱?
李祺正声道:“殿下可以行霸道让群臣畏惧如虎,行王道让群臣事之如父,却万万不能如优伶让人思之发笑!
方才在方孝孺面前的一番周公辅成王之论,落在天下人眼中便是反复之言,便是掩耳盗铃之事,先说自己是周公,然后又做了曹操之事,岂不为天下人耻笑!
殿下能杀掉嘴上说的,还能把心中想的人都杀掉吗?
况且,把忠于建文的、有骨气的人全杀了,然后接纳那些谄媚阿谀之辈,让天下人都看到做忠臣的死无全尸,见风使舵的升官发财,嘿,真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临了高居帝位,放眼四海,感慨一句忠臣何在?
殿下还不曾登基便得了一个如晋朝一般‘以孝治天下’的大朝,何等荣幸!
祺为殿下贺!”
李祺这一番话,直接让方才还有些躁动的营帐寂静如夜,朱棣眼中煞气杀意瞬间消散一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彼其娘也!
几乎所有人心中都升起了这句话,这文人的嘴怎么这么毒?
先不说晋朝的下场……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这句话还能这么解释?
光有孝、没有忠是吧?
朱高煦甚至差点没绷住笑出声,但现在的氛围不太适合笑,他只能强行憋回去,连李祺这番话是回应他杀人之论都不在意了。
道衍忽的朗声大笑,“驸马之言高屋建瓴,已然是以殿下为天下之主而献言,是以能一阵见血,一言而道出至理,建文不能用驸马,而殿下得之,臣实为殿下贺。”
他这一番话瞬间冲散了营中的凝滞之气,朱棣走下来握着李祺的手,慨然道:“妹夫之语,真是一阵见血,若是没有景和,本王今日险些便要败坏天下忠正之风!
只是这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景和可有解决之道?”
不杀这些人,但他们死不投降,甚至有的还在外带着勤王大军,始终是个威胁,可若是杀这些人,那便会落入李祺方才所言的天下忠正之风败落的下场!
第64章 当问何罪
李祺深吸一口气,拢在袖口中的拳头紧紧握起,对于他而言,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永乐朝的底层政治逻辑将由他所构建,而这必将影响未来的大明无数年!
“殿下,建文忠臣之中,诸如方孝孺、齐泰、黄子澄这些罪魁祸首,自然该杀,诸如铁铉、盛庸、平安等人,但凡要为建文效忠殉难者,便遂了他们的意!
但既要杀人,却又不能让天下人认为忠正之臣有此悲惨下场,那便要只诛杀其一人,而不牵连其族,然后立建文忠臣死节碑录。”
朱棣眼中一亮,然后就听到李祺又道:“但是这还远远不够,定然有人会举家赴难,且若是将效忠于建文的全杀了,岂不是愈发显的殿下残暴?
真正解决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祺先前所问的问题——
殿下可否想好了要用何等面目、何等身份去面对天下人的质疑和攻讦。
若殿下持身以正,则建文诸臣为邪!
方才臣嘲讽晋朝以孝治天下,因为天下皆知,司马家以臣子之身,当街弑杀了皇帝。
直到数百年后的唐朝,亦有诗人感慨:三世深谋启帝基,可怜孀妇与孤儿。罪归成济皇天恨,戈犯明君万古悲。
司马家不敢谈忠之一字,因为纵然登上了皇位,可这皇位来的不正。
方才殿下与高阳郡王欲要动刀兵,是因为殿下您自己从内心深处就认为自己做的是错事!
您认为自己是一个反贼,而反贼是注定是要遭遇天下人唾弃的。
您暴怒的杀死那些批评您的人,您的刀挥舞的越是锋利,就越说明心虚!”
朱高煦这下是真的笑不出来了,这话他都不敢说,其他人更是紧紧的低着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
朱棣的拳头握起,却没说什么,他已经明白了李祺的意思,有些事藏着掖着,只会是一笔糊涂账,摊开了说反而好一点。
李祺话根本没停,接着道:“按照历史上那些皇帝的做法,无非就是先将反对者杀光,然后给自己的功臣多多封赏,最后再修改史书,说先帝本来就想要让自己继位,只是因为被奸臣所害矫诏,才失去了皇位。”
李祺是如此肆无忌惮的展露着锋芒与智慧,这是在洪武朝几乎从未有过的。
首先是因为朱棣和朱元璋不同,其次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和朱棣有一段蜜月期,而等到朱棣开始忌惮他的时候,他就要死了。
朱棣面上虽不显,可心中却剧震,因为他真的准备这么干,等成为皇帝之后,就修改太祖实录,说父皇本来就中意自己继位,可现在被李祺这么一说,他心中顿时有点别扭。
“那些不过是掩耳盗铃而已,有什么用处呢?
那些太过久远的混乱时期,祺便不提。
宋史中说宋太祖赵匡胤是病逝的,可谁不知道是宋太宗赵光义烛影斧声加害。
宋朝三百多年的社稷,是赵光义湮灭的历史真相不够多,还是他的权力不够大?
为什么还不能隐瞒这些事,因为天下人雪亮的眼睛在看着!
所以改史有用吗?
没用!
只是徒然的让天下人发笑,继而讥讽,你看那皇帝,不过是篡位而来,掩耳盗铃,还让天下人谈什么忠义仁孝!”
朱棣一直挺直的腰瞬间塌软了下去,一直紧紧握着的拳头也松了开来,他不得不承认,李祺说的非常对,改史真的只能欺骗自己而已,根本就没人会信,日后还只会引人嘲讽,乃至于对皇帝失去敬意。
他嘶哑着声音道:“妹夫既然这样说,想必是有更好解决的办法了?”
李祺向着朱棣拱手躬身行礼,这郑重的举动让众人皆是一惊,不自觉的就都坐直了身子。
刚才李祺说那些石破天惊之语都随性而言,现在这是要说什么,竟然会这么郑重。
“祺认为殿下根本就不必如此心虚,赵光义怎么能够和您相提并论,他深受兄长大恩,却不思回报,反而谋害宋太祖,转而又迫害宋太祖之子,为人所诟病岂不是正说明天下人心之正吗?
祺请问殿下,唐太宗亦是通过玄武门之变而登极,他可有错吗?”
“自然没错!”
朱棣立刻高声道,李世民是他的偶像,“太宗开国,功勋卓著,却被李建成和李元吉忌惮,身陷死地,若是不经玄武门,怕是反而要死在二贼手中,贞观之世,亦是见不到了。”
“正是如此!”
李祺颔首笑道:“当时的唐人是这么想的,千百年后的我们也是这么想的,这便是天下人心的力量!
所以唐太宗敢让大臣在史书上直接写出他亲手射杀了他的亲哥哥,因为他坚信自己做的没有错!
周公诛管、蔡,太宗杀兄弟,这都是为了天下
殿下,您是先皇临终前事实上的嫡长子,本就负有维系宗家之责,靖难之事,您又有何错呢?
难道要枯坐北平而待死吗?违背了先皇之命和遗志的是建文,不是您!”
朱棣噌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李祺还是第一个说他靖难没错的人,其他人就算是他的妻子和儿子,心中怕也是会认为做的是错事吧?
甚至就连他自己,午夜梦回之时,都恐惧于自己所做之事。
“可建文是皇帝……”
朱棣说出了这句话,他紧紧的盯着李祺,他需要更多的心灵力量去支撑他虚弱的内心。
李祺!
本王知道你是天下最富盛名的大儒,来告诉本王,也告诉天下人,本王没做错。
李祺没有让他失望,他大声的说道:“汤放桀,武王伐纣,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弒君也!”
朱棣从来没觉得孟子这么顺眼过。
说完这句话,李祺再次踏前一步,他身上有股厉声道:“殿下若要天下清平,就绝不能让自己的身上背负反贼、弑君的名声!
否则天下的道德风气必乱!
唯有堂堂正正的行天下王道,才能使大明长治久安。
以祺之见,当于皇宫大内,召集百官、士子、京城耆老,而后执建文诸臣,问天下之罪!”
第65章 燕王何意
秋意本多萧瑟、枯零败落之景,应天城中却似是燃着一股夏日灼灼的浮华炽热之风,概因人心浮动焦躁而致。
城内城外皆屯驻着燕王大军,城中处处皆能看到全副武装的士卒,而在城外龙鸣驿之所在,里里外外防备甚严,各营士卒井然有序,远眺而去,燕王大纛王旗正迎风而展,带起烈烈秋风,甚是飒爽。
自北军破城、皇帝自焚,北军全权掌管应天以来,燕王大驾、王旗大纛便立在城外,整座京城都能看到那高高扬起的“燕”字,可燕王却未曾再入城中一步!
日间夜幕之间,皆有官员伏身入营而拜,以求晋身之阶,却没人见到燕王当面。
何其反常!
朝廷最后的野战军团在灵璧被击溃,现在还有谁能阻挡他的脚步,九五之位就在眼前,燕王竟能忍住不进宫登基为帝?
直到三日之后,在外勤王的齐泰、黄子澄皆被押回应天,燕王大纛终于开始从龙鸣驿开始移动,众人才知道燕王所说的天机是何物。
燕王以“清君侧、靖国难”为名起兵,而他要清的奸臣便是齐泰、黄子澄,如今定是要斩杀这二人,才愿意进宫登基。
可稍后所传燕王之命,又让应天诸官吏迷茫了。
燕王并没有直接处死齐泰、黄子澄,而是下令三日后,京城中九品以上官员、应天府中耆老、官员皆要入宫,燕王要问罪天下!
问罪天下?
燕王莫不是糊涂了,有罪者何人?
难道不正是燕王自己吗?
早日登基为帝才是正道,偏偏还要为自己粉饰一番,光天化日之下,岂不是要成为一场笑话?
世道并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
秋风飒爽,万里无云,三日前燕王殿下了令,京城中一切如洪武旧日,叫卖吃食的商贩、青楼楚馆的姑娘们、连年大战而萧条的诸行各业,因着燕王之令,升起了一片热闹的歌舞升平。
秦淮河畔的胭脂香顺着花船扑入了秋风之中,街道上好似恢复了往日热闹,燕王殿下并不是如朝廷所言的残暴,这京城换了个主人也没什么,总还是朱家的天下。
朱棣这几日静静的望着京城百姓情绪的变化,天下大部分的人对他登上皇位,似乎并不排斥,这是个让他心中大定的事实。
他站在京城,却好似看到了整座天下的人心。
这便是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问罪之日天微微亮,风扬而起的燕王大纛往皇宫而去,仅仅数日,燕军诸将便只觉燕王殿下大为不同,身上多了几分从容不迫。
皇宫自然早已被燕军所控制,对宫妃、宫人等俘虏而言,进城的是燕王,这大概是不幸中的万幸,虽是相当于亡国的下场,却到底是血脉至亲,便是身陷囹圄,总归会留下一份体面,不至于被士卒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