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这一点上,朱棣明白自己是具有巨大优势的。
是以,在李祺给他梳理了这一套政治逻辑后,他几乎没有犹豫的就同意了。
朱棣能想到的,方孝孺等人如何想不到,湘王之死是一件无论如何都难以揭过之事。
天下对陛下的诟病也多在这里,放在平日里或许没有大问题,毕竟哪个皇帝手上没有几条无辜枉死的人命,纵然是汉文帝、唐太宗那样的贤君也冤杀过忠臣。
可天下人心中都是有一杆秤的,皇帝怀疑大臣终究是不光彩的事情,一旦要拿到明面上来说,比如现在朱棣用诛独夫的言论将皇帝逼上秤去称一称重量,那就是不看身份,而只看对错了。
而谁对谁错,这是方才燕王问他有何罪时,就已经得出的结论,燕王无罪!
燕王无罪,岂非皇帝有罪?!
“君上乃高皇血胤,天资仁厚,亲贤好学,先帝称之曰仁,焉能如此指摘君上,乃至作比于桀纣?”
话虽如此,可明眼人皆能看到,在燕王朱棣孤注一掷的将君权置于孟圣纲常之下时,方孝孺等人所持的君臣之尊,便难以作为,彼竭我盈,便已然气短。
燕王持刀又勃然喝道:“为何不能指摘?
本王乃是高皇嫡子,至洪武三十一年时,兄长皆薨,本王便是尊家嫡长,这宗家之事,本王难道不能言说一二吗?
本王自洪武十三年时便就藩北平,十八年来为大明戍边,战勋累累,亦无过错,若不是建文猜忌,本王何至于以北平起兵,以卵击石,在北平尽享荣华富贵,难道不是正道吗?”
阶下无论臣子还是百姓,皆是一阵垂言,燕王起兵之时,谁都没有想过他能功成,纵然是他在河北连战连胜之时,依旧没人觉得他能攻破京城。
若不是被逼急了,燕王是不会造反的,这才是天下人的共识!
第68章 废帝而立
“若不是建文猜忌,朝堂之上有尔等这般奸佞,祸乱邦国,离间宗家,本王又如何会举数万之众,志存死意,一路南来。
若不是天命垂青,本王怕是早已做了孤魂野鬼,乃至于被冠上如湘王一般的恶谥,镇压于黄泉之下了!
本王为何不能指摘?
若建文无过,这难道是湘王的过错吗?这难道是本王的过错吗?
若建文无过,随本王起兵的诸将以及十万将士,那些死于辽东、河北、山东、河南的将士,难道都是反贼孽徒吗?他们流出的血难道都白流了吗?
若建文无过,本王转战三千里,血战百万师,无数次的险死还生,难道都是虚妄吗?
告诉本王,建文怎能无过!建文如何无过!”
秋风烈烈,王旗飘飞,燕王一纾胸臆,诸臣被燕王气势所摄,一时竟无话可说。
眼见着方孝孺等人讷讷无言,群臣百姓伏而拜之,朱棣扶刀四顾嗤笑,今日他不仅要权,还要堂堂正正。
“靖难之事,今日便彻底明了了,这又有何难呢?
不过是建文践祚,心胸狭隘,不能容人,忘却了先皇帝教导,忌惮我等这些手握兵权的叔叔,心中那一点鬼祟心思被齐泰、黄子澄这等奸佞发觉,于是狼狈为奸,践踏亲族。
大明天下本颇为安稳,诸王守边抵御蒙古,天子临朝,四海升平,可就因为他的鬼魅心思,而致使战乱四起,骨肉相残,河北、山东残破不堪,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乃至于死于路途,化为凄然白骨。
若本王真是个如董卓、尔朱荣那等大逆不道的反贼,上天何以屡屡助我破敌,诸王为何不尊朝廷号令而助我南下,拥有天下万方的朝廷又何以败于我手?
若不是士卒、百姓、父老、诸将皆怜本王之冤,如何能同心共济,三年以来,不曾叛我,矢志南下呢?”
朱棣的声音响彻诸人耳边,喝问之声愈发盛隆,自高台之上,有若圣谕落下,“建文之罪,罪莫大焉,今日若踏破京城的是异姓之人,大明岂非二世而亡乎?
他有罪于天下,有负于社稷,违先皇遗志,背宗家之愿,故人虽死,罪不可赦,着废其帝位,去其帝号,贬为庶人,葬于荒野,以向天地祖宗神灵,赎其罪罢。”
在方才燕王将皇帝比作桀纣时,他们便心中有了预料,此刻听其言从燕王口中道出,阶下群臣一直之间竟不知对于建文而言,是加恶谥更惨,还是被废除帝号更惨。
方孝孺眼见宫中诸臣百姓皆已被说服,心中大是不甘,燕王明明谋逆,可却将自己摘的这么干净。
“燕王是要以小宗入继大统吗?陛下虽没,大宗仍有嗣子诸王,如何也轮不到燕王殿下僭越,燕王数日前曾言周公辅成王,如今正合时宜!”
前几日朱棣说周公辅成王被方孝孺被耻笑,如今方孝孺却自己提出,真是风水轮流转。
只可惜方孝孺注定不可能达成任何目的,有关于今日可能发生的所有事情,李祺都已然做了准备。
况且朱棣本也是极聪慧之人,李祺盘完逻辑后,他自己也能出言。
是以听方孝孺此言后,朱棣持刃勃然怒道:“周公辅成王?谁堪做成王?
是早已被先帝所认定不堪的吴王,还是那几个父亲不过是庶人的稚子?
成王之父乃是定鼎邦周天下的周武王,武王的天下自然应当传给武王的子孙,当今呢?”
燕王之言,纵然有些强词,却也不无道理,朱允炆被废黜帝位,他的儿子们便不在统序之中,而孝康自己的皇帝位尚且是追封,他的儿子,自然统序就更落后一筹。
方孝孺面容惨白,若今日他是被朱棣以暴力所强逼,他亦是能慨然赴死,可如今他却输在了天道纲常上!
他实在是难以接受这个结局,竟郁气攻心,径直吐出一口血来。
朱棣见状心中只觉快意,这等快意过去只在他率兵出塞时才有过,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何在父皇统治后期,对李祺如此看重,有李祺在,面对士林便能处处占据上风。
“秦朝二世为胡亥,于是其卒亡也;汉朝惠帝不堪,险些为吕氏所夺,幸赖文帝入继大统,乃有四百年江山;晋朝惠帝不堪,遂有永嘉之乱;隋朝杨广祸乱天下,亦是二世而亡;唐朝太宗天纵之资,遂有贞观;宋朝太宗虽不善军略,亦有文治天下之能。
自古以来大朝建立,开国之君总是神武英明,而大朝能否延续,便在于二代,二代君王英明国朝统序便足以延续百有余年。
当今大明,以文韬、以武略、以年长、以统序、以威势、以尊望,宗家之内,难道还有胜过本王的吗?
为大明计,这大位若是本王不坐,难道还能交于他人而不生乱吗?”
朱棣是如此的坦然,他甚至不屑于三推三让,他就是要告诉天下人,论情、论理,如今这皇位本就该是他的!
就连方孝孺等人甚至都说不出话来了,在这等场合中,强词夺理是没有用处的,只会徒然为天下笑罢了。
黄子澄惨然道:“何其荒谬,忠奸之间,竟能如此,上不能为君谋国,下不能为主正名,当死矣,当死矣!”
可朱棣却不会让他就这么去死,因为今日之事,还没有完。
“既然论完了本王与建文间的功过是非,论完了大位归属何方,接下来便来论一论诸臣的是非对错,以及归处吧!”
朱棣往阶下走了两阶,随意将手中宝刀递到朱高煦手中,而后才负手道:“本王的靖难诏书中,写明了要讨伐的是齐泰、黄子澄,他二人自然是罪不可赦,方孝孺力主为湘王上恶谥,亦是罪不可恕。”
阶下一时噤声,从没人想过燕王竟然还要责问诸臣,可当时各为其主,是否责全求备?
朱棣却知道此事非做不可,李祺说过,大朝新立,必须要重建道德之教,重立忠孝仁义,这样朝廷在天下人心中,才有正统气象,才能服膺天下人心。
第69章 何为忠臣
朱棣遥遥一指李祺道:“当时朝廷之上,可有如李景和一般,为湘王之无辜蒙难而谏言之人,若有,请往左而去。”
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朝臣,顿时一片骚动,有二十几人往左而去,其中大部分都是北人,亦或者解缙这种没有南北之见的南人。
这些人面上大多带着兴奋,知道自己未来已然会有一个更好的政治前途了。
留在原地之人心中则惴惴不安。
朱棣又道:“靖难后,曾联名上书讨伐、攻讦本王,亦或者为建文献策的臣子,往右而去。”
几乎绝大部分人都往右而去,绝大部分人都面色铁青,少部分人昂首挺胸。
中间只剩下寥寥数人,面有得色。
李祺微微摇头,死到临头,还不自知,难道他们忘记了,在朱棣起兵靖难后,他李祺也是间接给建文献策过的,只是建文没采用罢了。
果然,燕王朱棣指着中间那寥寥十数人,厉声道:“将这些人拿下,秋后问斩!”
突然的大祸临头,立时让众人魂飞胆破,不知发生了什么,即便是方孝孺等必死之人,也懵在当场,不知道燕王何意。
“燕王殿下,这是何意啊?”
“燕王殿下,冤枉啊,下臣没有攻讦过您啊?”
所有人都鬼哭狼嚎的求饶着,让位于最后的那些没资格上朝的小官、耆老都是一阵鄙夷,没想到九宫天阙之上,竟有这等人。
朱棣鄙夷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尔等于靖难之后,不曾归正于本王麾下,便是认同本王乃是反贼。
可却于朝廷之上,食建文之禄,不为其谋事,实在是大大的奸臣,比齐泰、黄子澄,更无耻、更可恨!
本王鞭笞天下,乃是要重造社稷,岂能容尔等这等佞臣高居九天之上!”
此言一出,方才往右而行的诸臣顿时松了一口气,皆带着讥讽之色望向那些被拖出宫外之人,朱棣此举,纵然是方孝孺、黄子澄等人也觉得畅快。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朱棣负手于烈烈风中吟诵起正气歌,诵读至历史上那些尽忠的忠臣时,阶下已然有大臣泪如雨落。
除方孝孺、黄子澄、齐泰等建文死忠之外,亦有黄观等一众大臣眼中存了死志。
“自古以来,纵然是商纣王亦有比干、商容为之愿效死,纵然是隋炀帝,亦有忠臣为之陪葬,虽然君王不值得他们追随,可总是有忠臣义士为之赴汤蹈火,本王虽于他们不是同道,可却也佩服他们的忠贞。
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祸乱天下,固然是罪不容诛。
可其他人诸如黄观,以及在靖难时与本王敌对的平安、盛庸、铁铉这些人,难道本王能够对他们多加苛责吗?
为君王尽忠,又有什么错呢?
可能唯一错的便是不能及时归正,可若因这小错而处以极刑,岂不是太过残暴了吗?
这不是朝廷褒奖忠义的做法。”
燕王的声音已然不再如先前问罪之时那般凌厉。
“本王在这里当着天下人的面,以及昭昭青史面前,许下承诺——
但凡是建文忠臣,只要不曾做下伤天害理之事,若是愿意投效本王的,过去种种,既往不咎;
若是不愿意投效本王,愿意为建文殉难的,本王也绝不追究他家人之过,甚至会编下《建文殉难碑》,让天下人都记住,曾经有这样一些忠正的臣子,愿为他的君王殉节死难,这是天下人的榜样。”
朝廷宫阙之间,只余下燕王的声音在回荡,几乎每个人都瞠目结舌,无论是大臣,还是百姓!
方孝孺只觉一阵阵的晕眩,他几乎站立不住要跌坐在地上,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他如何能不知道,燕王这是要收尽天下人心了!
怎么可能?
燕王虎狼之辈、豺狼之属,前日相见时还喊打喊杀,怎么可能短短时间内便如此大度。
李祺!
一定又是李祺!
他忍不住将目光投向李祺,恰好李祺也往过来,目中唯有漠然,再看下去便见到了一丝讥诮。
同数年之前别无二致!
方孝孺知道,李祺一向是看不起他们的,从太孙入主东宫第一次相见时,就是如此,如今依旧如此,可事实好像证明,他们真的远不如李祺。
早知今日,不若让李祺做帝师,这样陛下岂有今日之难,悔恨侵蚀了他内心,今日姿态一直刚强的他,亦忍不住有悔泪而下,“陛下,是臣等对不住您,唯有一死,能赎微末之罪了。”
“殿下圣明无过!”
“殿下圣明无过!”
奉天殿高台之下的万千臣民,如同潮水般一浪一浪跪拜而下,几乎所有人都在发自内心的高呼着燕王圣明。
实在是燕王此举太过于让人意外了,尤其是现在距离洪武时代才仅仅三年,什么时候见过燕王这样的君主。
这样的人不该出现在大明,而是应该出现在唐宋,是唐太宗、宋仁宗那样的贤君。
朱棣望着那汹涌有若潮水的跪拜,心中自然激荡,这不是以强权而压,而是群臣真心实意的拜见。
惟贤惟德,能服于人。
李祺转述的出自汉昭烈帝的这句话,果真是有道理的,父皇治理天下的方法或许并不是完全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