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显穆亦收起了虚伪的笑容,眼底带着深切的寒意,一字一句凝声道:“晃庵公啊,主辱臣死,主忧臣解之,皇上有迁都之念,作为亲信大臣岂能不为之排解乎?
我这是在帮你做个忠臣啊!
你为何不感谢我,甚至还生出了怨愤之气呢?”
李显穆在忠臣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几乎瞬间就让胡广从深切的怨愤中脱出身来,浑身上下只觉冷汗涔涔,他方才到底是在想什么?
竟然有了一丝左右摇摆的念头,他有什么资格左右摇摆,生死祸福皆在皇帝手中操持。
“印台取来!”
胡广心中虽很是难受却亦很快做了决断,从腰间将自己的私印取下,而后重重在李显穆的奏章上盖上了属于的印章。
当印章落下的那一刻,他只觉浑身都有些无力,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些曾让他腾飞而起的势力便烟消云散了,一朝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建文二年,刚刚中进士之时。
他在这里哀叹,边上的诸臣皆俱是瞠目结舌,甚至不少人都揉了揉眼睛,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怎么突然就同意了,甚至李显穆都没慷慨陈词一番迁都的好处。
“老朽难道是年纪大眼花了不成,方才竟然看到胡广在奏章上盖了印?”
“这不是眼花,胡广真的同意了迁都之事!”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江西人中大部分都是不同意迁都的吧,李时勉不是还上了十五条不适宜迁都的建议?胡广他转手就将江西人卖了?”
议论纷然中,突然想起了一道嗤笑讥讽之声,“这又不是胡广第一次做这等事了,解缙曾经和他还是至交好友,约定亲事的儿女亲家呢。”
这些议论和讥讽传到了胡广耳中,让他只觉天地旋转,耳中有嗡然之声,张开眼望着面前那清秀俊逸的李显穆,却只觉他面容丑恶至极,宛如择人而噬的猛兽,咬牙恨声,“李显穆,现在你满意了,我名声尽毁,成了别人口中两面三刀之人,我实不知,你我之间竟然有这么大的仇,值得让你这么大费周章来做这件事。”
李显穆嘴角牵起一丝笑,却没有笑意,而尽是冷然之意,“胡学士,作为晚辈,我今日告诉你一个道理,公道人事,自在人心,你会传出两面三刀之名,是因为本性就如此。
效忠陛下便是效忠陛下,追求私利便是追求私利,为国家社稷便是为国家社稷,全部想要是不可能的!
你太贪婪,那便是今日的下场,至少现在你能保得住官位,能保得住荣华富贵,于你而言,这已然足够了!”
这番话说的胡广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哆哆嗦嗦的却不知道反驳什么,李显穆又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高声道:“晃庵公高风亮节,下官深感钦佩,翌日迁都功成,晃庵公亦为国家功臣矣!”
胡广只觉有无数道目光投射到了他身上,那些目光中带着探究还有愤然之色,而那些愤然之色,大多来自他的同乡。
“李翰林,尔为国臣,为何非要进献谗言,蛊惑陛下迁都。”
李显穆正要事了拂衣去,却见衙门中快步走出一人,有些气喘吁吁,面目通红,却指着他便是一阵怒斥,此人李显穆自然不认识,但左右之人皆避开了他。
“李时勉到了,这下又有热闹看了。”
“李时勉可是朝中反对迁都最激烈的人,听阁臣说皇帝都被气的不轻,还是因为他奏章切中要点,又有杨学士等为他张言,才按耐住贬斥他的旨意。”
“不知李显穆会如何应对。”
李时勉其人李显穆虽然不认识,可他的事迹却从解缙等人身上已然听到了不少,和大多数汲汲于利益之人不同,这个李时勉性格极是刚强,家中贫困,有股慨然以天下为己任的意气,他反对迁都是真的认为迁都于国家有害。
这种人李显穆还存着收为己用的心思,即便是不能收为己用,若是能改变一下他陈旧的思想,日后作为盟友亦能心安,是以他并不欲在这里与李时勉争锋相对。
况且,让李时勉和胡广相斗,本就是他的谋划之一,他更不会为胡广抵抗怒火。
“性刚鲠,慨然以天下为己任,可囿于天赋见识,反致国家社稷受难,可惜。”
是以李显穆甩下这一句话后,就在众人震惊的眼神中,飘然而去。
走了?
李显穆竟然直接无视了李时勉走了?
还能这样吗?
道左右的诸臣都直接傻了眼,就连李时勉也愣在了原地,他本来还想和李显穆来一场大辩论,可没想到李显穆竟然根本就不接战。
这是觉得没有辩论的必要。
临走前说的那句话还有叹息又是什么意思?
前半句算是夸奖吧,但是后半句说这样反而害了国家,这帽子可就太大了,幸好这是李显穆说的,若是皇帝说的基本上仕途就断了。
李时勉简直如同一口气被憋在了心怀之中,因为他真的“性刚鲠”,也真的“慨然以天下为己任”,李显穆仅仅看了他一眼,就说中了两点,那后边呢?
李时勉从未觉得如此抓心挠肝过,可李显穆已然走了,只能下次再问,胡广亦想要快些离开这里,毕竟周围人的眼神,让他实在是如针扎般难受,可却没能如愿。
李显穆离开尚且罢了,可你胡广想走,简直就是做梦!
“胡广!”
李时勉大步上前直接将胡广的冠服拉住,甚至还扯得有些凌乱,“先前你我相约要一起上书反对迁都,可你说时机未到,于是我一人上书,现在你为何又要答应李显穆迁都之事,你这般首鼠两端,如何能为我江西士林之冠?”
胡广一听立刻就炸毛了,飞快的将李时勉的手甩开,仿佛李时勉是什么瘟神一般,厉声道:“李时勉,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同意和你一起上书了?
你可有什么证据吗?
你想要上书反对迁都的时候,我明明劝你不要如此,圣上想要迁都,乃是因为蒙古寇边而不能制,这乃是国朝盛事,这明明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我怎么可能反对?
若是你再为了你不可告人的目的而诬陷我,本官必将告到陛下那里去评评理。
真是不知所谓!”
胡广这劈头盖脸的一顿话,顿时让李时勉愣在了原地,而后他嘴唇微抖,脸色煞白,脸上满是羞愤之色,这个老实人被胡广的无耻震惊到了,“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等厚颜无耻之人,明明就是你说附从我上书而又反悔,若是我所说有一句的虚言,教我立刻天打五雷轰而死!”
“嘶,这李时勉也太狠了,竟然发下这等毒誓,看来他说的是真的了,虽然早就知道胡广一向如此,可这两面三刀,无耻至极的模样也真的是让人汗颜。”
“李时勉是个老实人啊,被胡广坑惨了,他们可都是江西吉安的老乡呢,竟然这么做,实在是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江西进士泰半都是吉安人,这下胡广在乡党中的名声是真的要臭了。”
胡广觉得自己今天真的流年不利,接连碰到李显穆和李时勉两个疯子,这两个人是合起伙儿来搞自己的吧。
半个时辰前他还是江西人中的翘楚,可预见的未来中甚至能够成为江西魁首,仅仅半个时辰之后,他就几乎要自绝于江西人众了。
无论如何今日之后都难以在江西人中立足了,那就绝不能让陛下知道他曾经有首鼠两端之心,否则真是鸡飞蛋打,一根筋,两头堵,此事在麻薯中早日记载。
“李时勉,你可知人在做,天在看!
你以为你发下了毒誓就能让众人相信你的话吗?
诸位,我胡广在此发誓,若我方才所言有虚的话,便让我死于千刀万剐!”
胡广咬着牙亦发出了毒誓,“先前不过是觉得你我是同乡,不便于直接反对你的想法罢了,没想到我给你留几分面子,不愿意伤了同乡之情,却险些陷入农夫与蛇的乱事之中!
李时勉,你才是最无耻的那个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蒙骗诸生。”
这下周遭诸人是真的有些懵了,这二人每一个都信誓旦旦,那等暗室之事,谁知道事实如何呢?
若是按照平素的人品,那该是相信李时勉的,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李时勉到底是何等人呢?
况且胡广一向以皇帝宠臣的面目出现,说他密谋反对皇帝迁都,亦是说不通。
李时勉没想到形势竟然这么轻易的就让胡广掰了回来,一时竟然气急直接昏了过去,临倒下前,嘴里还喃喃着“胡广无耻”之语。
而方才拐过街道后就停在了路口的李显穆,则全程目睹了二人之间的这一场闹剧,不由失笑出声。
胡广的无耻有些超乎他预料,竟然连那等毒誓都敢发,难道就不怕真的应验吗?
须知上一个发誓的孙坚,真的被万箭穿心而死了,他胡广就真的不怕有朝一日千刀万剐而死吗?
不过今日来此的目的算是超出预期的完成,李时勉的适时出现让计划进行的非常完美,胡广今日之后必然和江西人离心离德。
纵然日后再重新进入内阁,也缺失了朝中根基,没什么发展的余地,况且内阁中的杨士奇亦是江西吉安人。
杨士奇这个人优点很多,但他荐士颇为专擅,打压政敌不遗余力,胡广在他面前如同新兵蛋子,落不了好。
轻而易举便把胡广打压下去,而且还榨取了他最后的价值,这名字列在奏章之上,到了大朝会那日,他胡广就算是再不愿意,也要捏着鼻子为迁都发声,就如同今日在道上他怒怼李时勉一样。
“处理完胡广,那便只剩下一个最关键的需要解决的人了。”
纵然是一向腹有良谋的李显穆也不由紧张起来,对车夫道:“去东宫。”
或许举朝都猜不到,最不希望迁都的会是东宫太子朱高炽!
历史上朱高炽差点就把都城从北京又迁回了南京,若非他死的早,朱棣迁都的心血便毁于一旦了。
而朱高炽希望定都于南京自然是因为他的执政路线和朱棣有根本上的区别,还有一个很关键的原因,他身边的南人太多了,或者说全都是南人,他喜爱文华,而天下最有才学的基本上是南人。
类似于杨士奇等人,虽然没有反对朱棣迁都,甚至在朱棣询问的时候还赞同,但那不过是因为这些人懂得顺从皇帝的道理罢了,他们知道改变朱棣是不可能的,那影响太子,就是最好的办法。
实际上这和当初方孝孺他们影响建文是一模一样的操作,而这种操作每每都能出效果。
当初李祺于东宫有一份情谊在,可这世道中,人情往来是需要维系的,否则渐行渐远便是必然。
更何况有东宫属臣旁敲侧击,若真苦苦等太子登基后回馈报答,那可真就大事去矣。
李显穆自然不愿深度参与进夺嫡之争,可这世上没有既置身事外又得到权力的路途,该出手时亦不能犹豫。
而迁都之事,便是一个极好的切口。
若是能让太子亲自建议迁都,那便能达成三个效果。
其一,于皇帝陛下那里增添几分光彩,其二,离间太子和东宫属臣的情分,其三,简在东宫之心。
而达成这件事,便需要一些说话的技巧,李显穆最大的优势便是和太子间的血缘关系,亲表兄弟总是好过外人的。
李显穆选择入东宫的时间,亦是特意所挑选,东宫一众属臣皆在文渊阁当值,不会耽误他说服太子。
“明达,你回京多日,现在才来看为兄,为兄很不高兴。”
朱高炽很高兴的拉着李显穆往殿中而去,太子妃张氏陪在他身侧,秀丽容颜之上亦是笑意吟吟。
“是臣的过错,回京后事务繁杂,竟没能第一时间来看望太子兄长。”
“这次就算了,念在你年纪还小,不和你计较,一去顺天三年,那等风霜苦寒之地,真是苦了你了。”
李显穆闻言眉眼一跳,从朱高炽这颇随意的话中,就能看出他对于北平的不喜。
或许是因为他身材肥胖,在北平的冬天总要穿很多很多的衣裳,愈发行动不便?
亦或者是其他原因,但这不是个好苗头。
“太子,方才那句苦寒之地,日后可定要谨慎啊。”
李显穆左右微微张望,而后故意压低声音道:“若是隔墙有耳,可能会造成大祸。”
朱高炽一惊,被李显穆紧绷的神情搞得也紧张起来,“明达这是何意?”
“太子,方今朝廷之中,正议论迁都大事,此事关乎陛下的意志,若方才之语被汉王之人听到,又传出去到陛下的耳中,那可就大事不妙了,臣知道您和汉王一母同胞,是以多番忍让,可保护自己总是应当之事。”
根本不必李显穆再说,朱高炽和太子妃皆已然色变,当今汉王夺嫡之势如火如荼,甚至在各种规制上都完全超越了亲王该有的标准,尤其是徐皇后去世后,眼看就要有盖压太子之意。
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解缙之所以被皇帝所厌恶,就是因为他居然去向皇帝建言,让皇帝约束汉王的礼仪规制,这事就连李显穆都不敢去做,甚至李显穆现在劝太子,也没说让太子报复汉王,而仅仅是让太子保护自己免受伤害。
人家是亲父子、亲兄弟,所谓疏不间亲,外人如何能置喙,你以为你追随的是李世民吗?
“明达,为兄受教了,幸好有你提醒,否则悔之晚矣。”
李显穆乘热打铁劝道:“太子,是否有人在您耳边曾经说过些迁都的不便之处,是以才令您心中对迁都之事有抵触之心,恕臣直言,这等人其心可诛啊。
应天乃是建庶人经营许久的地方,虽然有阙前问罪,明晰了陛下的继位之正统,但陛下即位触动了相当多南人的利益,朝中多有同情建庶人者,这些人无时无刻不在盯着陛下。
纵然臣这几年不在京中,也知道陛下定然为之思虑,为君父而计,亦当迁都。”
朱高炽闻言剧震,从来都没人如同李显穆这般,从这个角度说过此事!
他们所讨论的从来都是迁都对于国朝到底是有好处还是坏处,而他听到的则大多数都是中性偏贬义的评价,诸如粮食在转运北京时损耗极多,诸如这一路上的贪污腐败,诸如北京本身的环境等。
可李显穆却独辟蹊径,将迁都之事,关联到了君父的身体健康,甚至人身安全上!
朱高炽是个真正的孝子,极度重视亲情,纵然朱棣有废他的心思,他也对皇帝没有什么怨恨,历史上朱高煦和朱高燧那么坑他,他即位后也没做什么,甚至汉王如果不是非要作死,如同赵王朱高燧那样传承到明末,完全没有问题。
“明达,若不是你今日提醒我,我险些就要铸下大错,而让父皇有失了,这是我的不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