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业,进来坐。”蓝刚笑着起身,冲赵文业招招手,一副亲昵模样招呼他坐在自己身边。
凭着宋天耀表弟,和赵文业现在名义上水警一哥的双重身份,早就被蓝刚嘱咐过的颜雄、吕乐和韩森都纷纷站起身来,主动上前两步迎接赵文业。
其中又以韩森显得最为殷勤,同坐会议室的其他三人,现在颜雄和吕乐已经分别高升不同管区的探长,蓝刚虽然表面上还只挂着高级探目的职位,但其实谁都知道只要蓝刚一句话,警察俱乐部里大把英国鬼佬愿意捧他做探长,而蓝刚之所以没有这么做,只是因为不想让英国鬼佬这么快就觉得还清楚了自己的人情。
蓝刚就算不靠英国人,他迟早也能窜到探长的位置上,而如果向英国人开口要了这个位置,下一次再想开口显然就没有这么容易了。蓝刚小时候家里是开百货店起家,从小就帮家里人操持生意的他心里有一杆秤,非常清楚人情就跟生意一样,一码归一码,而且人情用一次就少一次,一定要用在最关键的地方。
所以如今会议室里,这四位未来在香港一手遮天的华人总探长们,现在却只有韩森势力最为单薄,如果不是勉强靠着东莞警队大佬刘福的关照,挂了个湾仔区高级探目的衔头,而蓝刚也正是看中了他背后刘福那尊大佛,打算稍稍交好一下韩森,否则今天这次会议韩森根本就没资格参加。
“森哥,给你介绍下,这位就是水警总部的赵文业,阿业。”
韩森是长洲人,加入警队后在长洲岛待了两年,宋天耀在香港掀动风雨最风光的时候,韩森才刚从长洲岛调出来,在铜锣湾差馆做探目,更没有跟赵文业打过交道,所以蓝刚第一时间向他开口介绍情况。
“森哥,久仰大名。”赵文业主动伸出手来向韩森打个招呼,然后又向会议室里其他两人开口问候:“刚哥、雄哥,好久不见。”
四人当中,赵文业像是故意漏掉吕乐一半,从头到尾都没有向他多看一眼。
蓝刚三人似乎早就猜到会是这样的局面,目光在吕乐和赵文业脸上打量。
赵文业气定神闲,和几人打过招呼后自顾自拉开一张椅子,靠近蓝刚的位置坐下,然后状若懒散的将双脚翘在会议室的长桌上,身子朝后靠去,闭目假寐。
吕乐嘴角抽搐几下,他是鹧鸪菜的女婿,义安公司龙头是他姑丈,就算最近如日中天的蓝刚在他面前也不敢这么嚣张,大家最多平起平坐。而赵文业比他足足小了十几岁,现在却摆出这副桀骜模样,这让颇好脸面的吕乐心中顿时窜起一团无名火。
“哎呀!阿乐,别傻乎乎站在这里啦,刚才的酒令还没行完。来,继续!”会议室里的气氛凝固了几秒,颜雄快步走到吕乐身边,伸手拉了把吕乐。
吕乐不悦的扭过脸来,瞪了颜雄一眼,颜雄丝毫不以为意,冲吕乐使个眼色,手上力气又增加几分,重重的拉了拉他。吕乐冷哼一声,这才顺从着被颜雄拉着,做回原来的位置。
“阿业,叫你过来摆pose扮大佬呀?”蓝刚见颜雄说服了吕乐,用调侃的口吻招呼赵文业:“今日我们难得齐聚,来,饮杯酒先。”
陆地警察需要经常饮酒应酬来巩固关系,但水警当中多是性格直爽的山东鲁警,从来不屑于玩这一套,几个月下来连赵文业都受到影响,渐渐和之前交好的陆警来往次数越来越少。
不过蓝刚的面子赵文业还是要给的,否则今天他也不会特意过海来参加这次会议。
赵文业坐直身子,在蓝刚眼神的示意下端起酒杯,颜雄也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吕乐,拉着吕乐端着酒杯笑呵呵站起身来,韩森跟着作陪,有些不合群的站在长桌最末尾的位置。
空旷的会议厅中,五人共同举杯,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第五四五章
一辆黑色日产丰田轿车平稳驶入湾仔活道口,塞·乍仑旺坐在车里,手捧一本英文书籍仔细阅读,开车的司机是他的手下乃仁。
丰田汽车这个品牌早在三十年代就已经成立,但其原本只是丰田自动织布机公司旗下的一个小部门。二战过后,整个日本经济陷入低潮期,丰田自动织布机公司也不例外,1950年整整一年,丰田汽车部门一共只生产出五百辆卡车,入不敷出,公司管理层虽然从银行筹到一笔贷款,但仅仅只能缓解财务上暂时的危机,根本没有余力继续经营汽车部门。
财务危机产生后,由于总公司一度传出要将丰田轿车这一部门撤除的消息,而实际上公司管理层也的确有这样的想法。不肯接受降薪和裁员的员工们得到消息后,自发组成工会,在日本街头举行了为期长达两个月罢工和游行,这才勉强维持了丰田汽车部门的继续运转。
不过饶是如此,在当时的环境下,无论是谁都并不看好丰田汽车,认为其只是在苟延残喘,就连部门总裁丰田喜一郎也因此辞职,一时间整个部门都笼罩在即将失业的阴影当中。
但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人意料,短短几个月后,因为韩战的打响,美国军方打算从日本一次性订购五千多辆汽车,这笔订单也被时仍丰田自动织布机公司首席执行官,兼接管丰田汽车部门总裁的石田太三顺利签下,一举复苏了原本入不敷出的丰田汽车部门,使得这一汽车品牌在日本业界立刻成为交口相传的奇迹。
塞·乍仑旺现在乘坐的这辆丰田牌轿车,是近藤公平所赠,因为日占过后,港人痛恨日本的同时,连带对日本的产品产生抵触心理,日产汽车在香港根本就没有销路,这辆轿车能顺利到港,还是近藤公平化了比轿车本身价格还贵的运费空运到香港来的。
一辆丰田轿车的价格折合成港币大概是一千七百多块,不过这和近藤公平与塞·乍仑旺一起经营的大生意相比,根本就是九牛一毛。
轿车靠近近藤公平开设的男子性病医院,乃仁从后视镜里看一眼手捧书籍正专心致志阅读的塞·乍仑旺,慢慢减缓车速,最终将轿车停靠在医院门前,全程没有半分颠簸。
“塞爸,到了。”乃仁等了片刻,见塞·乍仑旺没有动作,低声开口提醒。
塞·乍仑旺用手指沾了点唾沫,翻过一篇书页,视线始终停留在书上,语气平静:“等。”
乃仁点点头,回过头去端坐驾驶位目不斜视,眼角余光却扫到医院玻璃门内,一个身穿白色制服的日本女人往车子方向看了一眼,脚步匆匆往医院内部走去。
塞·乍仑旺翻看着手中书籍,其中一段话似乎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让他的目光在上面停留良久,久久没有将书页翻篇。
塞·乍仑旺用泰语将那一段文字缓缓读了出来:“日本人生性极其好斗而又非常温和;黩武而又爱美;倨傲自尊而又彬彬有礼;顽梗不化而又柔弱善变;驯服而又不愿受人摆布;忠贞而又易于叛变;勇敢而又怯懦;保守而又十分欢迎新的生活方式。他们十分介意别人对自己的行为的观察,但当别人对其劣迹毫无所知时,又会被罪恶感所征服。他们的军队受到彻底的训练,而又具有反抗性……”
乃仁听完这段话,诧异回过头来。
塞·乍仑旺向他微微一笑:“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虽然塞·乍仑旺已经用泰语将那段文字解释的很清楚,但乃仁毕竟从来没有念过书,就算听清楚塞·乍仑旺现在说的每段话,也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乃仁讪笑着挠挠头:“塞爸的意思是说,日本人很复杂,让我们多加小心?”
塞·乍仑旺大笑几声:“也可以这么理解,我们这些苦命人远渡重洋,除了自己谁也信不过,尤其是性格矛盾和充满民族性的日本人。”
乃仁不解:“既然是这样,塞爸您为什么还要和日本人联系,我们已经和台湾的国民党谈得清清楚楚,他们会从金三角给我们运货,烟土是高利润的生意,一点儿也不比假钞赚的少。”
“因为烟土很快就会成为时代的淘汰物。”塞·乍仑旺想起那日与近藤公平的一番对话,语气有些唏嘘的感叹道。
乃仁并不清楚塞·乍仑旺和近藤公平之间有关黄砒提炼的交易,他甚至连黄砒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乃仁曾经在泰国亲眼见过烟土上瘾的家伙们撕心裂肺的难过模样,他很难相信这种只让沾染上,就能榨干对方身上所有油水的东西,会成为时代的淘汰物。
“你很快就知道了。”塞·乍仑旺目光慈祥的看着乃仁,将手中书籍合上,递到他面前:“这是一个美国人写的东西,把日本人的性格剖析的很清楚,我们现在跟日本人做生意,对他们了解的越多越好。仁,你也应该抽时间看看这本书。”
乃仁伸出双手郑重其事地接过塞·乍仑旺递上的书籍,白底的油皮封面上,The Chrysanthemum and The Sword(菊与刀)几个黑体英文单词格外瞩目。
“塞爸放心,我回去以后一定用心钻研这本书。”乃仁慎之又慎的将那本英文版菊与刀收起,向塞·乍仑旺做出承诺,暗中下定决心回去以后就让英文最好的汶仁一句一句给他讲解书里地意思,绝对不辜负塞爸的一番苦心。
就在乃仁刚刚将书收起来的同时,医院玻璃大门从里面打开,近藤公平和派吞并肩走来,共同迎向门口停放的丰田轿车。
坐在车里的塞·乍仑旺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绽放出和煦的笑容,迈步走下轿车,向近藤公平双手合十行礼。
眼见塞·乍仑旺在近藤公平的陪同下,一步步向医院大门里走去,派吞和乃仁也并肩同行,跟上两人的步伐。
前方,塞·乍仑旺和近藤公平相谈甚欢,身后,派吞和乃仁同样也在低声交谈。
“吞,塞爸让你留在日本人这里,恐怕不止是为了假钞这点事情吧?”乃仁低声询问:“我刚才从塞爸的话里听出来,他似乎不想继续做烟土生意了?”
派吞神秘的笑笑:“当然,烟土算什么,现在我们有更赚钱的东西。”
在乃仁好奇的眼神中,派吞从怀中口袋里摸出一个油布包,打开后露出里面的白色粉末:“这个叫黄砒,只有日本人才有提炼技术,一公斤烟土里可以提炼出百分之七十的黄砒,成瘾性是烟土的十倍。”
十倍?乃仁看着派吞手里那并不起眼的白色粉末,忍不住打个寒噤。
他曾经亲眼见过烟瘾发作的人受到的苦难和折磨,但烟土成瘾好歹还能戒断,如果眼前这东西的成瘾性比烟土还高出十倍,那恐怕会成为很多人一辈子都无法摆脱的噩梦。
但是很快乃仁脸上就露出兴奋的笑容,今天早上的时候,他陪同塞·乍仑旺已经跟中环酒店的那位谭先生接触过,很快金三角就会有源源不断地烟土送到香港,到时候提炼出黄砒,香港所有的瘾君子都会成为他们的提款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