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出人头地 第49节

走近这处已经檐角见残的二层石楼,不用迈步进去,里面已经传来几个孩童背书的声音:

“取善辅仁,皆资朋友;往来交际,迭为主宾。尔我同心,曰金兰;朋友相资,曰丽泽。东家曰东主,师傅曰西宾。父所交游,尊为父执;己所共事,谓之同袍。”

宋天耀从魁星阁门口处稍稍探头朝里面望去,自己那位祖父此时穿着一身浆洗的已经有些毛边的竹布长衫,下颌上蓄着花白的文士胡,端坐在孔圣人画像前的讲座之上,眼神锐利的盯着下面十几个脏兮兮的孩童,宋天耀一探头,端坐的宋成蹊就从地上拾起了一颗小石子,随手一弹,啪的一声正中宋天耀的脑袋。

吓的宋天耀急忙把脑袋收了回来。

等下面的孩子们把一段《幼学琼林》诵完,宋成蹊又讲了十几分钟算学,太阳西斜,魁星阁内已经暗了下来,这才开口让下面早已经坐不住的那些孩子们放学。

等那些好像马骝一样的孩子们蜂拥而出之后,宋成蹊才站起身,慢慢走出来,对外面的宋天耀开口说道:

“怎么?你父母舍得让你来见我这个老头子?不怕我害死他们的仔?”

此时已经六十二岁的宋成蹊站在宋天耀面前,就如同个文质彬彬的老学究,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宋天耀的这身西装:“要成亲啊?所以穿的这么光鲜来请我去饮你的喜酒?”

宋天耀把自己父亲塞给自己的碎布包取出来递给宋成蹊:“我老豆不知道瞒着我老妈攒了多久,让我特意送来给你的,仲有,我们搬家了,从九龙嘉林边道木屋区搬到了港岛湾仔太和街,我老豆让我来告诉你一声。”

“离我越远越好。”宋成蹊接过碎布包掂了掂,朝远处一个走的稍慢的孩子叫了一声:“宗义,把这个拿去隔壁安老院给鸿伯,告诉他,晚上我请安老院那些老骨头饮酒。”

“你自己衣服都快磨的露屁股,仲有心情充大方拿钱出来请那些老人饮酒?”宋天耀嘴里抱怨着,但是却没有阻拦,任由宋成蹊把自己老豆那些私房钱给了孩子,他则从西装口袋里取出香烟,递给宋成蹊一颗,又划着火柴,帮老人点着。

“我都当自己未有过那个仔,干嘛要花他的钱?”宋成蹊吸了一口香烟,转身朝魁星阁里走去:“进来。”

宋天耀跟在祖父后面进了魁星阁,沿着木制楼梯上了二楼,这处魁星阁一楼是宋成蹊教书的学堂,二楼是他的起居室和藏书室,一上二楼,就有一股纸张发霉的味道让宋天耀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两排装满了书籍的木制书架,一张老式酸枣木书桌,两把藤椅,一张木床,还有两盆兰草,就是偌大二楼的全部家什。

对自己祖父这里,宋天耀并不陌生,他小时候就是在这里长大,在这处二楼还曾经住了几年。

看到书桌上铺展着毛边纸,宋天耀走过去拿起毛笔蘸了蘸墨,随手在纸上写了几笔,宋成蹊取了两个茶碗过来正准备倒水,看宋天耀提笔,动作就停了下来。

宋天耀在纸上随手写了几句宋人刘克庄的词:束缊宵行十里强,挑得诗囊,抛了衣囊。天寒路滑马蹄僵,元是王郎,来送刘郎。酒酣耳热说文章。惊倒邻墙,推倒胡床。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宋成蹊在旁边等宋天耀写完把笔放下,这才继续从暖壶里倒了两碗水,开口说道:“大半年不见,字居然有些长进,只不过笔锋锐而偏,观字如人,你现在穿的好像上门女婿一样,一定是投机取巧略有小成,我猜你父母能搬家,一定是你做的,靠他们那对公母,想搬出木屋区?难呐。说起来,我好像未教过你读《宋词》,《全唐诗》你也只学了一半就被你母亲带走,刘克庄这首词很是狂放,读来酣畅,写来淋漓,如果这首诗是你此时心境,那就与你投机取巧的现状不符,这是什么?明明心中所谋不小,却不会坦荡直中取,偏偏学些腹黑城府,虚伪。”

宋天耀吐了一口气,他的书法水平谈不上太出色,只不过上一世有了钱之后附庸风雅,装模作样跟着几个所谓书法大家学了学临帖,倒是宋成蹊说的观字如人之后那几句话,让他心中忍不住道了句犀利,这几句话,几乎已经和把自己剥光衣服直指内心没什么区别,看来自己以后要注意,无有必要,少在这种上年纪的老人面前卖弄书法。

如果宋天耀不认识自己这位祖父,只走在大街上,绝对会把这个穿着粗布长衫的老头子当成落魄潦倒的封建老古董,但是实际上,自己这位祖父的大半生,虽然称不上乱世纵横,但是也绝对算波澜壮阔。

宋成蹊,公历1889年,就是光绪十五年,生于广东潮州府澄海县,自幼习文练武,家中本是纺织大户,颇有些钱财,后来被同行勾结官府陷害,父亲被囚,家道中落,宋成蹊十七岁时一怒杀了仇家逃亡在外,流落江湖。

光绪三十四年,宋成蹊十九岁,流落江苏,被洪门江苏省洪门组织“东梁山”山主李近洲邀请,就任“东梁山”内八堂香长(军师)一职,“东梁山”当时徒众四百余人,多为伶人或珠玉金银加工为业,1909年洪门“东梁山”结识清帮陈其美,1911年“东梁山”参与上海起义,自号伶人敢死队与陈其美进攻上海制造局,东梁山副山主,护印,护剑等骨干战殁,山主李近洲肺部中弹重伤,宋成蹊救下李近洲,李近洲临死前传下山头诀,“东梁山”山主一位传给宋成蹊。

沪军北伐烟台时,“东梁山”众人在宋成蹊领导下加入沪军北伐先锋队,后因司令刘基炎投靠袁世凯,宋成蹊行刺刘基炎不成之后,带数十骨干偷偷逃回上海,1913年,宋教仁遇刺,革命军内部分裂,宋成蹊远走广东重返潮州老家,1917年开始,追随粤军总参谋长邓铿任手枪队成员,1922年邓铿遇刺身亡,粤军第一师分裂,宋成蹊对革命心灰意冷,举家前往香港,以在九龙城寨龙津义学做教书先生为生,直到如今。

所以此时宋天耀哪怕与自己这位祖父面对面对视,都有一种无法名状的虚幻感,面前这个衣着朴素,嬉笑自如的老头子可不只是个古板穷酸的教书先生,还曾是粤军总参谋长的手枪队护卫,以及,洪门组织东梁山现任,也可能是最后一任山主。

第八十一章 厕纸用完才会扔

宋天耀拉过一把藤椅坐下喝了口水,对仍然在端详自己那副字的宋成蹊说道:“阿爷,现在香港遍地社团都自称洪门正宗,那些社团的老家伙各个穿金戴银,小老婆讨八九个,孝子贤孙成群,你也是洪门正统,却落魄的只能住在义学这处魁星阁里,下雨都要担心屋顶会塌下来。”

宋成蹊用手对着纸上的那副词虚勾了几笔,语气肯定地说道:“你又同边个学了几笔书法?这张纸上的落笔提笔,全都不是我教你的。”

“我自创的,行不行?”宋天耀取出自己的钱包,数出三百块的零钞,用镇纸压在书桌上:“你不肯用我老豆老母的钱,但是花我的钱倒是觉得天经地义。”

“我教了你六七年,束修和节敬都没收过,现在花你的钱,就当你补偿之前欠下的束修和节敬好了。”宋成蹊转回头,坐到另一张藤椅上:“你刚才讲什么?”

宋天耀眨眨眼,对宋成蹊说道:“我话,人家外面那些大捞家也自称洪门正宗,你也是洪门正宗,差距呢般大?”

“蒲他阿姆,他们算什么洪门正宗,天宝山碧血堂的红旗五哥黑骨仁死的时候,我还去他灵堂前骂过他,如果不是看在他是真正同门昆仲,又和他有几十年的情分上,我早在二十年前就送他下去向五祖谢罪,现在香港这些地痞无赖自称洪门,全都是那个扑街害的,他死去下面,洪门五祖都要三刀六洞赶他出山门。问问外面那些狗屁洪门正宗,问问他们知不知自己是洪门什么山什么堂的出身,知不知自己该饮什么水该烧什么香?见未见过山门图?会几句江湖黑话和洪门切口之后,就打着洪门旗号虾虾霸霸,欺男霸女。洪门子弟,是被人称为义士嘅!唔是被人骂作瘪三流氓,而且还有很多在国战时投靠日本人的汉奸走狗。”宋成蹊夹着香烟,对宋天耀稍稍皱起眉头:“点样?无端端说起这件事,你不会是捞了偏门吧?如果是,最好现在就走出去,以后不准再来,我当没你这个孙仔。”

“你见过捞偏门的好像我这样西装革履咩?”宋天耀笑着说道:“当然不是,只不过想到将来可能会坑一下那些打着洪门旗号的社团,我怕你顾念洪门情谊嘛,毕竟全港自称洪门的社团成员,都可以算是你的徒子徒孙。”

“我冇那么多不孝徒孙。穿西装就不能捞偏门?上海有很多穿西装打领带的拆白党,我当年在上海见过很多。”宋成蹊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水说道:“有事就讲,冇事就走,你往常不是最讨厌我对你说教咩?”

“现在长大懂事自然就不讨厌你说教了嘛。”宋天耀一边打量着书架上那些老爷子的藏书一边随口说道:“问个问题。”

“讲。”宋成蹊可能是被外国烟呛到,咳嗽了两声。

“阿爷,你的名字取自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你又是教书先生,为何我老豆加上我大伯三叔,名字都是春忠,春良,春仁这种遍大街的名字?我更是难听的天耀?反而是允之的名字勉强算不俗?”宋天耀对宋成蹊问道。

宋成蹊说道:“你老豆他们三兄弟的名字是你阿嫲取的,那时他们出生,我都不在你阿嬷她身边,你名字是你老妈取的,不关我事,只有允之是我随口取的,怎么会突然问名字。”

“好奇能帮九龙城寨里十几个孩子从诗经里取名的阿爷,怎么儿子孙子都是这种名字。”宋天耀挠挠头说道。

“你到底是不是有事同我讲?要讲就快一点,等下我还要下去生火做饭。”宋成蹊望向自己这个独孙,开口问道。

宋天耀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我现在同福义兴的坐馆称兄道弟,那家伙前几天还送了十几根金条俾我……”

宋天耀的话还没说完,对面宋成蹊的两道眉毛都已经立了起来。

“别急着骂我,厕纸总是要用完才会扔掉,对不对?我提前说一声,就是怕你突然知道之后会气死,放心,三叔的仇我记得嘅,报仇有很多种,你信不信我?”宋天耀加快语速把后面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

他怕说慢些,宋成蹊的茶碗就已经砸在自己的脸上,宋成蹊曾经是邓铿的手枪队护卫,手上的准头功夫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你不是做正当工作?”宋成蹊脸上怒容不变,语气严厉的问道。

宋天耀叹口气,朝自己祖父摊开双手:“商行秘书,再正当不过的工作,但是现在的环境,不同那些扑街拉些关系,生意都做不下去,你都说我虚伪,我当然是和那些扑街虚与委蛇,心口不一啦?”

“信你,你三叔当时最宠你,你不会忘。”宋成蹊盯着宋天耀看了几秒钟之后慢慢说道。

得到宋成蹊的两个字之后,宋天耀也就干脆的换了话题:“搬去和我老豆老母同住这种两面都不讨好的话,我讲不出口,但是我找个环境好的街区帮你单独租间唐楼住,你觉得怎么样?”

不等宋天耀说完,宋成蹊就已经摆摆手:“就死在这里也不错,住了几十年,换地方晚上会睡不着,何况我要打扫议事堂,十几个孩子还等我教识字,而且安老院那些等死的老家伙们也等我照顾,更不想让你父母说,靠他们的儿子养老。”

“我是你孙仔,不是你仇人,也不是我老豆老母,用不用对我也这幅模样?我小时候帮你抓蛇回来做蛇羹下酒时,仲不见你对我这幅模样?”宋天耀自己拿起香烟点了一支,对宋成蹊说道:“我老豆胆小你又不是不知道,难道宋家人都要同你和死去的三叔一样,只能做英雄好汉,不能做升斗小民?儿子做了孬种,你就连自己的仔都不认?你又不是不清楚,大伯,我老豆就算陪我三叔一起下船,也只不过是三兄弟一起死而已。”

“走吧,天快黑了,我送你出城,晚上这里龙蛇混杂,乱的很。”宋成蹊不想就这个问题继续再与宋天耀说下去,弹了下烟灰,从藤椅上站起身说道。

宋天耀晚上的确约了安吉·佩莉丝在杜理士酒店碰面,也没有继续久坐,跟在祖父后面起身,两个人朝楼下走去,宋成蹊一直将宋天耀送出了九龙城寨,路边的那些无论烟鬼,赌棍还是妓女,见到走在宋天耀前面的宋成蹊,都开口说一句宋伯或者宋叔,头发花白上了年纪的城寨老人则称呼宋成蹊一句宋山主或者宋师爷。

来的时候已经邻近黄昏,在魁星阁写写字,聊聊天,再走出来此时已经天色渐暗,宋成蹊扭回头对跟在自己背后的宋天耀说道:“你如果踏实做正行之后,还想做些事孝敬你阿爷,就记住龙津义学石门上那副楹联,仲有,你三叔唯一对不住的就是你三婶母女,我这几年也一直被她惦记,你三婶当初也疼你多过允之,你如果真的有一日发迹,就带她们母女回来,终归是宋家人,唔好再受林家人的白眼。”

“半年内,我带三婶和允之返来见你。”宋天耀把手里的烟蒂弹飞,语气肯定的对宋成蹊说道:“其实现在我就有十多万,不过时机还不到,我要让三婶和允之,从林家大门堂堂正正走出来。”

宋成蹊叹了口气:“不怪你三叔三婶当初那么宠你。本来是我对不住你三婶和允之,可是我老骨头一把,想去林家登门丢掉这张脸皮都冇人肯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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