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时候的思考更像是犹豫不决,你不能因为对方的副处长身份就坚持想……”安吉·佩莉丝觉得自己有必要用自己身为律师的理性来提醒面前这位年轻的雇主,果断放弃调转方向也是一种商场策略,毕竟利康公司现在的情况,不可能满足石智益金钱和名望这两项需求中的任意一项。
除非在石智益面前赤裸裸的谈利康公司准备走私禁运品生意,这绝对能满足他在钱方面的需求,只不过走私生意一开始,那他想要保持的好名声也就不复存在,评价会变得和大多数殖民地官员一样,贪得无厌,这显然不是石智益想要的。
而且石智益想要涉足走私禁运品生意,根本就不需要见这么多人,随便与几个英国商人见见面,就能完全解决,然后只等收取走私的利润。
“我不知道自己明天能不能让那位石智益副处长满意,但是我能保证,如果我做不到,香港其他商人应该也不太可能做到,这涉及到眼光的问题,但是运作的好,他应该能得到他想要的那座牌坊,还有暴利带来的金钱。”宋天耀眼神锐利的望向安吉·佩莉丝。
安吉·佩莉丝看看面前的红酒,又看看这个似乎信心十足的雇主:“有信心当然是好事,但是信心从何而来则是个问题。”
“信心当然是来源于利康公司的合法生意,暴利和好名声,他全想要,那就得给我一点点时间,对吧?我先帮他画一张饼,让他为了这张饼帮我们做点儿什么,这才是合作者该有的态度。”宋天耀端起酒杯,慢慢饮了一口,在嘴里细细品了一番才咽下去开口说道:“好酒。”
也许是被宋天耀话语中的信心所吸引,安吉·佩莉丝没有发现宋天耀端起那杯红酒时,手稍微颤抖了那么一下,小小一下,就再度变的沉稳如铁。
……
褚耀宗今天难得晚饭后没有去花园里散散步,而是坐在书房里听着收音机里“丽的呼声”电台正播送的广州粤语广播人李我讲的长篇家族恩仇故事《萧月白》。
褚耀宗是香港华人中,最早在家里安装收音机的那几位之一,那时候还是1929年,电台还只有一个英文台,每周周一周五两天各播音一次,每次三个小时,而且那时候每台收音机在安装时申请收听牌照,需要缴纳安装费25元港币,每月10元港币的收听费,只是每月十元的收听费,当时就让所有华人捂紧了自己的口袋,当时一个大商行的工人头目,每月累死累活到手也不超过一百块港币,花十分之一的薪水去听广播里英国人叽里呱啦的鬼叫?还是买米买面吃进肚里更安心。
其实褚耀宗听不懂英文,但是他那时候考虑过一个问题,广播既然是播给鬼佬听的,也许里面会播些鬼佬在生意上的事,所以那些年,褚耀宗特意聘用了一名翻译,工作就是每周周一周五两天守在收音机旁,把里面广播的话全都翻译成汉字给他看,后来又发展成把香港当时所有的英文报纸都买来翻译成汉字供他阅读。
也正是这样,让褚耀宗比其他华商更快一步了解英国人需要什么,他该做什么生意来获取利润,英国或者香港殖民政府对粮食有需求,他做了粮油,对布料需求加大,他就做了纺织,英国人说西方各国制药工业在战争期间遭到极大破坏,复苏缓慢,东南亚地区西药奇缺,他马上就开设了利康,拿下美国和德国两家制药公司的代理权,对东南亚销售药品。
如今,已经不需要翻译每天给他翻译收音机里的英文广播,广播里已经有了中文频道,而且开始全天候播放,所以褚耀宗对收音机也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那种兴趣,对他而言,收音机已经从为他获取消息的工具,变成了可有可无的消遣。
“老爷,杜肇坚杜先生来了。”家里的管家恩叔出现在书房门口,声音不大不小的提醒了一句。
褚耀宗从座位上站起身:“我去门厅处迎他。”
来到自家的门厅处时,一名精神癯健的老人刚好从一辆劳斯莱斯汽车的后座上走下来,褚耀宗朝门外迈了几步迎上去,难得一改平时如同古井的表情,脸上挂着笑容,嘴里开着玩笑:“一定要这么晚来?你是嫌弃我家中饭菜太难吃,还是嫌弃我家里厨娘太难看?或者不想来探我,打发个你手下工人送来就可以。”
来人是恒生银行股东,油麻地小轮公司及九龙巴士公司的老板,东华三院首任主席兼永久顾问,香港保良局总理兼主席杜肇坚,杜肇坚今年五十岁,穿一件传统的长衫,下车之后快走两步,与褚耀宗并肩站在一起,彼此还拍了拍肩膀。
“你又不是不知我的习惯,就算是慈善晚宴,我也很少开口吃东西,怕吓坏人家。”杜肇坚一边与褚耀宗朝门里走去,一边解释道。
在两人身后,恩叔则负责招呼陪杜肇坚来的司机等人去小厅休息。
褚耀宗家中的自梳女佣红姐在褚耀宗出门迎杜肇坚时,就已经在书房里准备好了茶水和水果,等褚耀宗和杜肇坚进来就安静的退了出去,帮两人把书房的门从外面带上。
杜肇坚坐下看到茶具旁还放着翠亨村的茶标,对正帮两人冲茶的褚耀宗说道:“难得一年多未来你家里做客,红姐仍记得我钟意翠亨村的茶,仲特意把茶标摆出来让我看见。”
“她怕了你。”褚耀宗抬头看了一眼杜肇坚,慢吞吞的说了四个字。
杜肇坚被他们一圈老友称为三多绅士,指的就是杜肇坚善心多,钱财多,怪癖多。
前两多很容易理解,虽然香港有钱人都已经把在自己头上扣个慈善家的帽子当成了标配,不想被人取笑为孤寒财主,但是无论是一年一度的公益金筹款,还是两年一度的东华三院总理改选,这两大香港富豪斗富斗慈善的盛会,杜肇坚始终是稳稳坐定的庄家。
从杜肇坚27岁联合香港各个华商组建东华三院涉足慈善至今,他已经林林总总捐出了大概545万港币,绝对是香港慈善家第一名。
至于钱财多,九龙巴士公司,恒生银行,油麻地小轮公司还有一些医院每年为杜肇坚带来的财富,比起褚耀宗的粮油和纺织生意,恐怕还要多出几成。
怪癖多,杜肇坚有很多怪癖,比如从不穿洋服,只穿中国传统服装,无论是授勋还是港督晚宴,也永远只穿唐装或者长袍。而且从不戴手表,包括怀表也不戴,褚耀宗也好,其他华商大人物也好,都有过公共场合被杜肇坚询问时间的经历。从不带钱包,把零钱用纸质信封装起来放在长衫口袋里。自己买些蔬菜食物时,必须要把钱数凑成吉利数字才行,比如18块,28块,188块等等。
用餐时,手边必须有两杯白水,一杯是用来漱口,杜肇坚一顿饭要漱口三到五次,另一杯则是用来冲洗油腻的食物,比如吃叉烧肉,要先把肉泡浸水杯里洗一洗,去掉表面油腻才吃,外出会见英国人喝咖啡有指定咖啡厅,吃西餐有指定西餐厅,与人饮茶则必须去翠亨村茶寮,请人吃中餐宴客则必定设在珠城酒楼。
所以他现在偶尔出门去朋友家做客,对方都会提前去翠亨村茶寮准备一份那里的红茶。
杜肇坚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纸质信封,慢慢放到两人中间的茶几上:“七百万港币恒生银行的本金,六年的利息明天我让人送来。”
“算啦,利息帮我捐给你的保良局好了,你如果想还利息早就还了。”褚耀宗把茶盏分出来让给杜肇坚一杯,开口说道。
杜肇坚语气有些慢吞吞地说道:“没有你战后借来的这笔钱,我也不会这么快喘过气来。”
“感激的话你当年带着那七辆日本人剩给你的破烂汽车时,就已经讲很多遍了,你虽然整日穿长衫,但是你是读西学出来的,都不懂中国生意人太极推手的技巧,不如开门见山,总之你今日就算是破口大骂,我都不会翻脸。”褚耀宗端起茶杯对杜肇坚说道:“来,饮茶。”
“本地这些老友推我出头,探探你们三位的口风,大家都觉得,不能再让上海来的那些商人搞事了。”杜肇坚被褚耀宗说破心思,也就不再遮掩,动作干脆的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好茶。”
第八十四章 时机未到,时间还早
杜肇坚嘴里说的那些上海来的商人,是1949年国民党战败之后,从上海大批迁往香港的商人,商人这个词其实用的不够准确,的确其中有很多上海富商,实业家,但是也有不少贪污下巨额财富逃到香港存身的前国民党高官,更有一些诸如杜月笙之类的江湖大亨。
这些沪上来客各个身价不菲,而且全都是在远东不夜城的大上海十里洋场混迹多年的顶尖人物,驾临香港这种小地方,自然如同气吞山河,猛龙过江。银行业,珠宝金行,工厂,物流,航运,只要看准一个行业赚钱,就会冒出四五个上海来的商人合伙投资砸钱进场,快速抢占本属于这些本地华商的市场。
坦白说,潮州褚耀宗也好,五邑周锡禹也好,甚至是东莞蔡文柏也好,这些本地华商金字塔顶端的几位大佬,在香港做生意少的也做了二三十年,多的更是父子两代在香港做生意,大风大浪见过不少,眼光阅历城府能成为三大粤商商会的魁首,又能差到哪里去?但是却都是第一次见识到这么多富商巨贾同时出现在香港这个小城市。
最主要的,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不守规矩的外来人。
香港地方小,但是却不排斥任何一个外来者来这里赚钱立身,这些沪商资本大,喜欢做大生意,本地的粤商们就算抱怨对方抢了自己的生意份额,但是倒也不会下黑手,或者做些恶性竞争的龌龊事。
褚耀宗这些传统中国商人说不出金融市场,资本运作这些比较专业的西方经济学单词,但是多年商海搏杀经验也知道,这些沪商带来香港的金钱越多,香港的生意就能做的越大。
所以从1949年沪商入香江开始,本地粤商一致认为毕竟大家都是中国人,而且都是在英国人的殖民统治下做生意,这些上海人离开故土进入香港,作为地头蛇的本地商人不能给这些同族的外来者太大难堪,因此并没有特意联手针对这些势大财雄的沪商,始终是抱着粤商与沪商良性竞争,大家各凭能力赚钱,和气生财的念头。
但是这些沪上来客却没有和气生财的想法,上海虽然是远东大都市,租界林立,但是终归之前还有国民政府监管运作,而香港是英国的远东殖民地,监管力度和各项政策条例远没有上海时那么严苛,这让发现各种商业漏洞的沪商们顿时按耐不住,从49年年末到如今51年,短短两年时间,就已经将本地粤商们逼迫的连连画招退步。
一向是粤商天下的银行业,航运业都已经被沪商割裂掠夺占下小半,大多数粤商立足的金银业贸易场,如今更是粤商与沪商二分天下,场内一半,场外一半。
“大家都是中国人,冇人话不准他们来香港做生意,但是做生意要守生意的规矩,这些上海商人,全都是投机客,和你我不同嘅,今年从春节后算起,关门的银行有四家,银号有五家,钱店有三家,加在一起足足十二间,全都是我们广东人的生意,而且也全都是那些上海商人设局出手,故意挤兑,如果不是恒生银行出手救下几个,关门的会更多。”杜肇坚喝完茶水,目光烁烁的望向褚耀宗说道:“就连巴士和小轮这两项生意,已经不是有一两个上海商人想要插手,还好我勉强在英国人眼中还有些名望,又拿到过勋章,与英国人还算说的上话,不然恐怕我的生意也已经被上海人抢走一半。”
褚耀宗慢条斯理的帮两人茶盏里再度斟满茶水:“大陆解放不到两年的时间,香港中国人开的大小银行,银号,钱店已经关了最少三十家,如果我们广东人的银行同上海人的银行斗,手段不外是提高存款利息再互相挤兑,斗到最后,渔翁得利的是英国人,把那些想存钱的人都赶去英国人开的银行,这段时间,英国鬼佬任由银行业动乱,未必不是想看我们中国人内斗,每关掉一间无论是广东人的银行,还是关掉一间上海人的银行,那些普通百姓都会对我们中国人的银行失望,最后,把辛苦赚来的钱存到鬼佬开的银行里。”
“不斗又点样?难道任由这些上海人不守规矩出招,我们就不能还招?不讲银行,讲金银场(指香港的金银业贸易场),金银场规矩,如果不是金银场的行员,如果想参与金银场的买卖,必须委托金银场的行员进行,这些上海佬却偏偏搞对敲,把本来属于贸易场的利润,都在场外吃了下去,金银场的规矩不是英国人订的,是我们中国人订的,所有行员都是我们广东人,上海佬这么做,就是赤裸裸的从广东人手中抢钱,我们广东人再不团结,早晚被这些上海人赶下海。”杜肇坚语气已经有些激烈。
褚耀宗看向邓肇坚:“你的意思呢?”
“我出头,用华商总会慈善募捐晚宴的名义,把潮州,五邑,东莞等等广州大小商会老板约到一起,谈谈这件事,但是没有你们三位会长开口赏光,只凭我的面子做不到,再不团结,就要大镬。”杜肇坚深吸一口气,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光头让自己平静下来。
褚耀宗靠回自己的座位上,慢慢闭上眼睛:“上海人从过海炒黄金开始,到现在在银行业里兴波作浪,的确气势骇人,不过大部分有些家底的生意人并没有被上海人搞到伤筋动骨,那些搞到关门的,无非就是眼光差些,胃口贪些,规模过小却又想蛇吞巨象的人。以前三大商会各自竞争,英国人拉拢一个孤立的商会,打压两个联手的商会,表面上我们三大商会拳来脚往出招不断,但是实际上都清楚,表面上那些不和对大家都有好处,可以平稳发展。可是如果我们三合一,与上海人斗,反而给了上海人机会,想想看,要是那些英国人捧上海人这些过江龙,压我们广东这些联手的地头蛇会怎么样?你要知道,那些上海人不缺金钱,缺的就是英国人捧他们这个机会,真要让他们拿到这个机会,那才是他们真正獠牙毕现,动辄噬人的局面。这也是我们三人始终没有开口的原因,这个机会,不能给上海人,不给他们,他们就只能拿着手里那一笔钱继续上蹿下跳,难成气候。”
“不团结起来斗上海人,生意做不安稳,斗,又怕英国人给上海人机会,难道就坐而待毙?”
褚耀宗把眼睛睁开,侧过脸看向养气功夫差了自己太多的杜肇坚,微微一笑:“忍,英国人对这些不按他们规矩行事的上海人也很不满,但是英国人都忍得住,我们大家都是中国人,又有什么不能忍?从沪商入港到现在,我已经忍了两年,再忍两年等个机会,又有多难?肇坚,日本人当年抢了你的巴士公司,你不一样忍了近四年?四年后日本人如何,你又如何?现在才刚刚两年,时机未到,时间还早。”
第八十五章 宋家男人的寡妇情结
尝过安吉·佩莉丝点的红酒,送对方回房间休息已经晚上八点多,宋天耀晚上并没有住在杜理士酒店,而是回了湾仔太和街刚刚安置好的新家,家乡有不成文的规矩,搬家后的第一晚是一定要睡在新家里的,不然一辈子无跟脚,流离失所,有家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