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爷辉也急忙小口喝了一口:“我之前是做巡城马嘅,十七岁开始做,做了五年,后来华哥和芸姐见我老实,就带在身边帮他们跑跑腿做做事。”
巡城马是香港百姓对往来奔走于内地与香港之间,靠专门替人传递家信,代送钱钞或者代购小巧杂物的人的称呼,就好像宋天耀上一世的那些快递公司的快递员,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巡城马没有公司,从收件,运输到派件,都是他一个人完成。
在英国割占香港的初期,巡城马风行一时,后来随着香港邮政建立,逐渐衰落,但是如今香港,仍然有很多老人不相信邮政运输,会千方百计去找一位巡城马,委托对方把自己的信件或者钱财送回故乡。
做巡城马能做五年的人,必然老实可靠,那些心怀鬼胎的,往往见到有人委托贵重财物就悄悄落进自己的口袋,做不了多久就臭掉名声,再也接不到委托。
也许是今晚宋天耀看起来没有往日那种仗势压人的气势,师爷辉陪坐在旁边,稍稍放松了些,看宋天耀对巡城马的事很好奇,就拣了些当年遇到的趣事出来做谈资。
而宋天耀就慢慢的喝着酒,在旁边安静的听着,直到师爷辉讲完某件趣事,宋天耀突然接口向他问了一句:
“你吃未吃过一种甜甜的,用来打虫的药?”
头脑还未回过神来的师爷辉被宋天耀这句话问的愣了一下,几秒钟之后才反应过来:“打虫的药?咩虫,懂了,疳积散嘛,甜?加糖也很涩口,我肚痛时药局开过,连吃三日,最后排出条死虫,但是虫排出来,肚子仍然痛,不管用的,怎么?宋秘书你肚痛呀?”
宋天耀摇摇头,把最后一瓶啤酒里的残酒饮尽,在阳台上站起来伸展了下身体,抬头望向头顶星空:“你话,做种打虫的药出来给大家用,算不算是做善事?又能不能揾到钱?”
“我都不知宋秘书你在讲什么?”师爷辉跟在宋天耀旁边也站起来,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尴尬地说道。
宋天耀收回目光,拍拍对方的肩膀,洒然一笑,拎着空酒瓶朝扶梯处走去,嘴里畅快的用粤语说道:“卷却诗书上钓船,身披蓑笠执鱼竿。棹向碧波深处去,几重滩。不是从前为钓者,盖缘时世掩良贤。所以此身由我,不由天。”
第八十七章 临时抱佛脚
在新居的第一晚,宋天耀住的很不舒服,虽然房间变大不少,但是身下睡的那张床仍然是他在木屋区阁楼里睡的那张,这让他前两晚刚刚睡惯杜理士酒店客房柔软大床的身体,非常不习惯,所以天色不过初亮,他就从床上睁眼坐了起来。
下床把卧室的窗户推开吹吹风,窗台上还放着碗凉茶,是昨晚赵美珍特意煮好晾在这里的,防止宋天耀夜里口渴,宋天耀端起凉茶喝了一口,探头朝窗外的街上望去。
虽然天还未大亮,但是街上骑楼一层的各家店铺却都已经打开房门,等着迎客上门,茶楼,蔗水摊,洋货铺,也有推着改装的小车沿街售卖吃食的小贩。
这个生活气息浓重的早晨,让起床的宋天耀感觉世界生动了许多。
把凉茶喝完,穿好衣服走到客厅,陈泰正帮自己老豆宋春良整理修鞋用的木箱,看宋春良的样子,很明显是准备下楼开工,继续去街上为人修鞋。
而赵美珍则带着宋雯雯也穿戴洗漱完毕,准备等下与宋春良一起下楼去街上转转,熟悉熟悉新的居住环境。
不过宋天耀从卧室推门走出来,大家的动作就全部停下望向他。
“做咩呀?”宋天耀莫名其妙的看看自己父母:“不认识我?”
“雯雯,帮你老豆拿东西下楼,阿泰啊,你也去帮你阿叔。”赵美珍最先反应过来,对房间里的其他人说道。
宋春良和陈泰干脆的背起修鞋工具箱朝门外走,宋雯雯还想撒娇多留一会儿在房间内,被赵美珍扭头瞪了一眼,垂着头不情不愿的追在两人身后走了出去。
“你同楼上那个寡妇……话俾你听,你老妈我最恨寡妇,你如果想娶个寡妇进门,不用想,就算整栋楼都是她的,我也不会点头嘅。”等家里没了其他人,赵美珍才板起脸对宋天耀说道:“你要是真的急着娶老婆,那就素贞好了,李老实两公婆一定不会反对,说不得还能看在之前悔婚的事上,多贴补些嫁妆,也不敢要聘礼。”
宋天耀打了个哈欠,伸手去掏香烟点燃,被赵美珍黑着脸一巴掌把香烟拍掉:“衰仔!你老妈同你讲话你到底有冇听到?你不要以为你做了人家秘书,你老母就不骂你!”
“我都不知你在讲什么,那女人跛着两只脚,我发善心抱她上楼而已。”宋天耀低头把被老妈拍掉的香烟捡起来叼回嘴里,朝家门处走去:“肚子饿,我去茶楼吃早餐,你要不要去,我请你。”
“好!就当你发善心才抱她上楼!可是用不用抱上去一个多小时才下来,她家住太平山山顶呀?要爬山呀?仲是你到了楼上又觉得那寡妇一个人太孤单,所以你又多扮了次送子观世音赐给她个仔?”赵美珍亦步亦趋跟在宋天耀身后,急着问道:“你揾老婆我不反对,但是寡妇就不得!”
“我不是昨晚下楼都话你知,我去楼顶和师爷辉饮酒咩?冇你想的那样龌龊。”宋天耀停在门内,对跟在身后的赵美珍有些无奈的解释道。
赵美珍神色狐疑的盯着自家儿子:“真的冇做过?而是和那个师爷辉在一起?”
“真的,我几时骗过你。”宋天耀语气肯定的对赵美珍说道。
赵美珍先是松了口气,可是看到自己儿子那副懒散敷衍的模样,又忍不住故意瞪起眼睛:“那不是更糟!几咁嗦的寡妇勾引你你都不碰,深夜跑去同个男人饮酒?你是不是身体有问题?”
“多亏你教的好,不近女色。”宋天耀听到自己老妈的话,哈哈一笑,伸手去推开房门。
门外,宋春良,宋雯雯,陈泰三个人正戳在门外,陈泰还侧着头,保持着隔门贴耳偷听的动作。
“我叫你不准勾三搭四,冇叫你钟意男人!死衰仔!”赵美珍从宋天耀背后边朝前走,嘴里边说道。
等看到面前三人,赵美珍眉头一拧,嘿嘿讪笑的宋春良已经对她说道:“我就话阿耀不会欺负个寡妇,你又不信。”
“我现在信你了,信你就更大镬,你仔现在钟意男人呀!笑,笑个屁,去街上修鞋!听见寡妇两个字眼睛就发亮,再多嘴老娘把自己变成寡妇!”
……
一整个上午,宋天耀自己雇了辆黄包车穿行在各大中药局和西药店,进门第一句话就是常饮生水肚痛,甚至港岛四个大环头知名一些的药局药房走完之后,搭小轮过海去九龙地区,把九龙城、油麻地、旺角等地方的药房药局也走了一遭,最后回港岛又进了个英文书局选了两本书,直到太阳升空已过半,才咬着个在路边摊匆匆买下的鸡蛋仔回到了杜理士酒店。
如果不是宋天耀这段时间经常出入酒店,门口的印度保安员已经认识他,只凭着宋天耀手捧鸡蛋仔当街吞咽的吃相,再西装笔挺恐怕也是不会让他进去的。
“一杯咖啡,加糖。”宋天耀进了酒店的咖啡厅,先是对侍应生说了一句,这才抬眼望向咖啡厅里打量了一下。
安吉·佩莉丝正坐在一处靠窗的桌位上,桌前还摊着一本书,望着宋天耀微笑,显然宋天耀在酒店外那副一边下车一边咬鸡蛋仔的吃相全被她看到了。
宋天耀坐到安吉·佩莉丝的对面,看了一眼安吉·佩莉丝桌面上的那本书:“你早说我就不用临时再买一本。”
说着话,他把手里那两本书也放到桌面上,其中一本赫然与安吉·佩莉丝摊开的那本相同,是水文科学家R·E·霍顿编著的一本《水文循环与流域侵蚀》。
安吉·佩莉丝看了宋天耀另一本书,是一本《英格兰圣公会教义》。
“我以为你会为了石先生临时阅读一下关于游艇或者航海之类的书籍。”安吉·佩莉丝说道。
宋天耀摊摊手:“我只是个小秘书,如果对着一位副处长就游艇技巧或者航海技术之类侃侃而谈,那就体现不出他高贵的兴趣爱好,我一个小小的华人秘书都懂玩游艇,太假了,不如随手翻几下圣公会教义,临时冒充下心向基督的慕道者,再稍稍暴露些错误,让他给出些指正或者揭破的机会,满足英国上流人物的虚荣心。”
这番对话之后,两人就不再交流,低下头各自翻看手里的书目,应付英国人不比与江湖人或者中国商人饮酒饮茶,称兄道弟聊生意,英国人不喜欢初次见面聊太亲密的话题,但是你如果聊他不感兴趣的话题,他又不会开口,所以要针对这对英国公母的爱好,提前备备课,倒不至于把这几本书通读下来,翻检些有趣的问题记清楚,等到见面聊天时不至于除了生意之外张口无言就可以。
两个人的阅读速度都不慢,三杯咖啡之后,就翻完了这些书,安吉·佩莉丝合上手里的书,对端着咖啡的宋天耀说道:“是不是去先施百货公司买些见面礼?太晚,百货公司会关门。”
“连英国人购物也去先施?看起来先施百货老板的生意经真是犀利,难怪战后不过几年就再度打响招牌,不过我们不去先施百货,我们去摩罗街,带你这个英国鬼妹开开眼界。”宋天耀把咖啡喝掉,对安吉·佩莉丝说道。
第八十八章 他叫宋天耀
位于中环偏西的摩罗街原本是一条街,但是却被乐古道从中间划开,分割成了两条街,变成了摩罗上街和摩罗下街,虽然地图上或者政府的市政规划图纸上会标注这是两条街道,但是如果行人走在这两条街上,是绝对不会感觉到任何差别。
这条街原来的本名已经没人记得,摩罗街是大家约定俗成的名字,摩罗,是本地人对头缠厚重布巾、信仰锡克教的印度人或者巴勒斯坦人的俗称,印度之前还没独立时,很多印度人来香港谋生,除了一小部分贩卖南亚香料或者咖啡的印度商人之外,大多数印度人在香港是当兵,做警察,做看更保安员,海员以及开设印度小食店等等维持生计,在香港只能算是中下阶层,这些在香港中下层讨生活的印度人,当年就聚居在摩罗街,如果香港人早上从这条街走过,就能看到满街都是头缠毛巾的白衣锡克教徒,所以被称为摩罗街。
印度1947年分裂独立为印度和巴基斯坦两个国家之后,在香港的很多印度人或者返回了印度故乡,或者与本地女人结婚生子,迁出了摩罗街,如今摩罗街上真正的印度人只剩下三十多户,剩下的房屋店铺,都由从内地因为逃避内战战火而来的小本生意人盘兑下来,最开始是几家经营颜料纸张笔墨兼卖旧画的商铺,后来又有毛笔,钟表,古董,家具,旧货等等商家搬来,到现在,已经成了香港一处古玩市场,而最初经营印度小食店的印度人店铺看到中国人卖古董旧货,也干脆的把食品店改成了旧货店,让亲人从印度收些看起来稀罕的旧古董杂物,摆出来售卖。
“怎么样?感觉不错吧?”从一家临街店铺里逛了逛再出来之后,宋天耀对手里小心翼翼捧着一个被认定为英国乔治王时期银质洛可可风格墨水瓶的安吉·佩莉丝问道。
安吉·佩莉丝把这个墨水瓶小心翼翼的装入自己手袋内:“这里简直是个巨大的宝藏,这种银质墨水瓶在那时可是贵族才拥有的,而这家店铺的印度老板只收了我四百港币,虽然它的确有些破损,但是用来收藏完全没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