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道喜的同事,也觉得不虚此行。
大重九这烟,如今可不好买,那是云烟的极品,民国初年有了。
十年不可描述期间,一度被打为‘封建余孽、奢侈fu败’而停产。
半年前刚一复产,瞬间成了国产的大前门和洋烟的健牌还有面子的货色。
大前门是五毛钱一包,健牌因为渠道鱼龙混杂,不好算。
而硬包的大重九,得两块多。最高档的软包精选,竟然能卖到四块钱一盒。
如今工人涨半级工资,只差每月4块钱。如果拿来买肉吃,一包精选软重九,能换两只三斤的肥蹄膀了。
所以但凡是被散到烟的,无不立刻把烟往耳朵一夹,舍不得让老爹点着了。
有些工友还特地把烟反着夹,把较软的烟身夹在耳朵,把带着“大重九”字样的过滤嘴朝前伸出,唯恐身边的人看不见过滤嘴的字。
耳朵这么一根,大部分工友们抽的八分一包的玫瑰和一毛二的黄利群整包都值钱了。
久而久之,老爹也意识到了这个情况,怕礼数不周,坚持每人至少散两根:一根夹耳朵,一根当场点着抽了。
一直忙活到饭点,技术科也没整出多少活儿,图纸是半张没画,忙着迎来送往了。幸好年关将近,活儿本来少,也算是国企的颓废特色了。
眼看要去吃饭了,又来了几个行政口那边的科长和更大的领导道喜——午来的多半是车间的工段长、小组长、工人和技术人员。
二线行政口的人,不会没事儿往这边跑,总得饭点才会踱过来。
老爹见了,连忙拿出好几包没拆的大重九,按照每人一包的待遇散烟。
一边散还一边说:“呦这不是许科长么,你家建国也不错,是钱塘大学吧?同喜同喜!”
原来,是老爹怕太高调拉到了仇恨,言语先认准了财务科的许科长,跟他同喜。
许科长的儿子,刚刚考了钱塘大学,虽然不浙大那样全国皆知,但在省内也是排行第二了。
今年全厂数千职工,也八个干部家的孩子考了大学,好赖全算了。所以只要能考,不管什么学校,至少都能得到百人背后羡慕。
许科长显然也是笑了一午了,一直到了顾镛的办公室门口,才硬装了一个谦虚的表情。被老爹拉下水之后,只绷了五秒钟的谦虚,快撑不住了:
“唉,老顾,别寒碜我了,我家建国哪得你家敏敏呢。钱塘大学浙大,那可老大一截呢。”
老爹倒也情商可以,诚恳地说:“诶,话不能这么说。你家建国不是报的政治系么,学校的特长也是有专攻的,浙大是理工科强,科还不如钱大呢。
我家敏敏读得再好,也一辈子搞技术。你家建国以后可是要子承父业,说不定前途不可限量,一路当官呢。”
听了这话,许科长那脸可是笑得绽出了微花,再也懒得装谦虚了,显然受用非凡。
全厂唯一一个家有子女考浙大的,都给他这个杭大生家长脸贴金,还有更有面子的事情么?
许科长心里,甚至已经在下意识地暗暗决定:“下次老顾再来报销出差票证,一定给他多报一点儿!”
不过,在这时,旁边一个不合时宜的冷哼刺了过来:
“哼,一个钱塘大学,还好意思说将来当多大官,官僚主义!浙大数学系也务务虚,出来说不定图纸都看不懂,小心钻到白专的邪道!”
老爹和许科长的表情一下子僵硬下来。
双方正要发生口角,却有一个大领导适时地“路过”,插话教训双方:“诶,都少说两句。小顾,小许,你们也别往心里去。小柴是昨晚没睡好说胡话呢。不过你们呢,也要注意影响,庆祝归庆祝,别闹太张扬,影响了工作!”
老爹和许科长一看,摆笑脸劝和的,是分管政工口的副厂长杜海;那阴阳怪气的,是监察科科长柴峻岭。
于是只能忍了。
杜厂长又公事公办地补了一刀:“小顾,浙大么,咱厂子弟也不是没人过——你看往年的同志,像你这样阵仗庆祝了么?”
老爹内心那叫一个气啊,却也只能陪着笑脸认栽:“厂长您说得是——其实也不是我想请客,是一大早那么多工友来道喜,我不好失了礼数。”
杜海皮笑肉不笑地教导:“我知道,所以我也没怪你扰乱工作秩序。这事儿算了吧,做人要谦虚一点。要是考清华北大了,创造了咱厂里前所未有的荣誉,那你想庆祝我也不拦你不是?
工作午餐喝茅台,这是违反厂里纪律的,你们是技术人员,误了事儿怎么办。所以这瓶茅台呢,我找人先帮你保管着,你想明白了再来领。”
说着,杜海也很清高地不愿亲自动手,而是让身后一个分管内务纪律的员工,把顾骜办公桌抽屉里那两瓶茅台搜走了。
78年的茅台,是16块钱一瓶,相当于学徒工一个月的工资,而且还得凭专门的票子,不是普通的白酒票能买的。
一伙儿本来都围着老爹说好话、准备午蹭一杯茅台的工友,眼睁睁看着茅台被搜走,内心都是愤懑不已。
等杜海和柴峻岭走远了,一群人才开始忿忿不平地吐槽:“哼,还好意思说‘咱厂里也不缺浙大的人,别人庆祝了没’——他不是想说他儿子前年也了浙大么!那种靠推荐读的浙大,能跟顾科长家自己考出来的?”
“他要不是副厂长,他儿子能被推荐读浙大!”
截止到去年为止,华夏大地一共有5年的推荐制大学史,所以制氧机厂这种数千人规模的部直属重工企业,还真不缺能浙大的干部子弟名额。
这五年里,推荐的浙大生加起来都有十几个了,另外还有略少一些的交大、哈工大生。
这时,倒是同病相怜的财务许科长低声安慰道:“老顾,你也别往心里去,杜海这是给柴峻岭出气、安抚自己的手下呢——你是搞技术的,两耳不闻窗外事,有些话我也私下跟你说。
去年在陈厂长面前,秦副厂长和杜海争推荐,陈厂长最后把浙大名额许给了生产口的,说好了今年轮到政工口。据我所知,面决定恢复高考之前,杜海都已经把今年的名额许给柴峻岭了。
一来是柴峻岭这些年紧跟着他鞍前马后,惟命是从;二来他许了柴峻岭之后,他家回头多了台电视机!津门无线电厂生产的!现在高考恢复、推荐取消了,柴峻岭能不气么!”
老爹点了点头,气也消了大半。
柴峻岭鞍前马后给杜厂长做了好几年狗,还赔进去一台电视机,想换儿子浙大。现在一切都泡汤了,听说他儿子柴胡今年才考了200多分,大专都够不到,能不气么?
“哼,原来是这个道理,行,我不跟他们一般见识。两瓶茅台当喂狗了,最好让柴峻岭浇到他儿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坟头!”
许科长一听,也被逗乐了:“嘿!没想到老顾你这种老实人,发起火来说话也够毒的!录取通知书还能有坟头呢。”
因为杜海的打压、想为马仔出气。
厂里那些想要庆祝孩子考大学的同事,只能是敢怒不敢言。午的请客自然是散了,连发烟都收敛了很多。
整个下午大家都憋得难受,只想等下班之后,再私下约起来,大不了多掏点钱,黑市小饭馆庆祝。
谁让杜海讲的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明面无法反驳呢——政工口领导让你做人谦虚、不要午餐喝酒、不要炫耀白专。这些话,每一条理论单独看都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