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算起来,还是他们这些朝堂公卿对不起人家,交给人家一块最难啃的骨头,而后就开始袖手旁观坐视不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大胖胖眼瞅着自家老二已经到了暴怒的边缘,当即给了跪地捕头一脚。
“还不赶紧打开囚车,取下枷锁!”
捕头方六听见这话,觉得有些为难,讪笑着开口道:“太子殿下,这……不合规矩吧?”
“规矩?”朱高煦立马接过了话茬,面无表情地反问道:“你说的是什么规矩?”
“周忱身负皇命贵为钦差大臣,按照大明律令,别说苏州知府了,即便是布政使都无权问罪于他,唯有皇上可以降罪!”
“本王倒是想要问问你,对钦差大臣枷锁上身、囚车入京,到底是谁的规矩?”
面对咄咄逼人的汉王朱高煦,捕头方六早已被其吓得两股战战,额头上直冒冷汗,哪里还找得到什么说辞。
“这……这……小人……”
“行了老二,为难他做什么?”
大胖胖暗自叹了口气,急忙出声打了圆场。
方六不过是个小捕头,按照那些江南士绅豪强的命令办事,他哪里知道什么大明律令,什么上下尊卑。
钦差大臣枷锁上身,囚车入京,这看起来更像是江南士绅的反击!
没错,反击!
你朝廷不是派来个钦差大臣,想要割我肉嘛,那我就废了你这个钦差大臣!
江南这块地方,表面上是朝廷的重赋重税之地,但是真正掌控江南这膏腴之地的人,却是江南地方上那些土生土长的士绅,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那些士绅胆子会这么大,如此陷害羞辱朝廷派遣的钦差大臣!
这是挑衅,更是反击啊!
又被太子爷踹了一脚,方六这才如梦初醒,急忙招呼兄弟上前打开了囚车,解开了周忱身上的枷锁镣铐。
众人这才发现,周忱双手双脚已经被枷锁镣铐磨得血肉模糊,显然这一路行来他吃了不少苦头。
方六把周忱扶了下来,后者却只顾着流泪,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朱高煦叹了口气,强行挤出了一个笑脸。
“哭什么?”
“本王这不是来了吗?”
“在哪儿跌倒的,就在哪儿爬起来,如此方为丈夫!”
这些话语落到周忱耳中,却是丝毫不起任何作用。
哀莫大于心死!
自从芸娘被侮辱后自尽身亡,周忱那颗心也随着她而去,彻底死了。
眼瞅着这小子毫无波动,还是那般神情麻木,汉王爷顿时就怒了,直接一巴掌呼了上去。
周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给打蒙了,直接愣在了原地。
朱高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恨铁不成钢地低喝道。
“别哭哭啼啼地像个娘们一样!”
“你周忱若心里还有那女子,还想为那女子报仇雪恨,就随本王一同再下一次江南!”
“你要还是个男人,就做男人该做的事情!他们杀了你的女人,那就让他们为你女人陪葬!”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这番杀气腾腾的话语,终于触动了周忱的心弦,尤其是最后那句话,最是令他动容。
“杀人偿命!”
“欠债还钱!”
“天经地义!”
咬牙切齿地低吟片刻,周忱当即狠狠点头。
“王爷,小人明白了!”
“明白就好,不用休息了吧?直接动身去江南!”
朱高煦翻身上马,准备直接杀去江南。
大胖胖倒是急忙上前拉住了缰绳,惊呼道:“老二,真不进京了?大哥可是给你准备了接风宴……”
“呵,接风宴有什么意思?”朱高煦轻笑道,“本王更喜欢鸿门宴!”
“老大,你这性子得改改了,不然将来迟早生乱!”
话音一落,朱高煦扬鞭策马,带着周忱等人疾驰而去,仿佛根本没有出现过,只留下太子爷与金忠等巨头面面相觑。
半晌之后,顾佐率先打破了寂静。
“这事儿闹得,那些士绅只怕有难喽!”
众人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对此反倒是乐见其成。
你说你这些士绅,老老实实地醉生梦死歌舞升平不好吗?
朝廷即便派来了钦差大臣,你做做样子多交点赋税,把差的税额补一补,你好我好大家好,事情不就过去了吗?
可是你们这些士绅倒好,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朝廷派遣的钦差大臣动手,真以为朝廷拿你们没有办法?
现在好了吧,嚣张跋扈汉王爷去了江南,接下来可有好戏看了。
大胖胖凝视着汉王爷离去的方向,良久之后才转过身来,摇头晃脑地喃喃自语。
“士绅啊士绅,你说你没事招惹老二这个煞星做什么?”
叹了口气,大胖胖也没有闲着,当即下达了一系列善后措施。
“蹇尚书,准备江南官员候补名单吧,多准备一些,有备无患。”
蹇义闻言有些哭笑不得,但他也明白太子爷这不是无的放矢。
依照那位汉王爷的脾气,加上他对士绅豪强的厌恶心理,只怕真有可能做出血洗江南的事情。
那到时候江南候补官员,可就不是一个两个了。
大胖胖嘱咐了蹇义几句,又看向了兵部尚书金忠。
“金老,传令给江南各地卫所,不得阻拦汉王,违者严加治罪!”
听到太子爷这话,金忠觉得有些纳闷。
“殿下,他们应该不敢对汉王殿下出手……”
“孤是怕老二杀急眼了,顺手把他们也给收拾了!”
众人:“???”
啥?
这么凶残的吗?
“殿下,应该不至于……”
“汉王带着天策卫与飞熊卫,一万余名禁军骁勇!”
众人:“!!!”
苏州府。
汉王行辕。
周忱已然换了身衣裳,但依稀可见沧桑面容。
这一次苏州之行,芸娘的惨案,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些。
尤其芸娘就是死在此地,而他周忱也在此地沦为了阶下囚!
旧地重游,睹物思人,对周忱而言当然痛苦异常。
朱高煦见状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问及了正事。
“恂如,说说苏州府的情况吧!”
谈及正事,周忱也压抑着内心的痛苦,缓缓道出了自己两年来的努力。
其实两年之前周忱到任之后,并没有倚仗钦差大臣的地位权势打草惊蛇,而是先深入民间,调查研究。
他不带任何随从,向农夫村妇详细询问最感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原因在哪里,希望如何处置。
这么一来,时间长了,百姓有什么心里话都愿意向他倾诉,彼此相处如家人父子。
也正是这段时间,周忱深刻地认识到了,苏州府乃至整个江南五府百姓都是过得水深火热。
“王爷,苏州利用塘浦圩田技术,使得原来的低洼涝地变成了良田,而后更是发展起了桑基鱼塘,水中养鱼,田里种稻,岸边植桑……”
“在如此规划下,苏江府四百七十万亩地的水稻产量能达到九百多万石,平均两石一亩,苏州府成了天下皆知的鱼米之乡。”
“不仅粮食产量骄人,苏州府还种植了大量的桑麻棉花等作物,以致苏州府的纺织业十分繁荣,苏州一府之地就能贡献布两百万匹以上,民间买卖尚不在此数中,大概总数不会少于五百万匹,有人甚至认为超过千万匹……”
听见周忱这些话,朱高煦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来这小子前两年不是光忙着谈情说爱,还是做了不少实事的,至少了解到了整个苏州府的真实情况。
“然而因为朝廷制定的重赋制度,苏州区区一府所交的税额相当于整个湖广省,是福建省的两倍,小人曾经计算过,苏州府平均每户负担税粮高达五石,平均每人负担约一石半,这也难怪苏州府自永乐初年开始便拖欠税粮了……”
朱高煦闻言脸色一变,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从永乐元年至今,苏州府欠粮三百九十二万石。
旁边的松江府同样是出了名的鱼米之乡,但是日子也好不到哪儿去,朝廷免征了几百万石。
明明是鱼米之乡,为何偏偏交不上粮?
看看周忱报出的这些数据,其实就明白问题所在了。
每户五石,这个数字看似不算高,但是真正老老实实缴纳税粮的有多少呢?
一般来说,普通老百姓是很少抗拒缴纳税款的,日子都还过得下去的老百姓,大都是不会有胆量拖欠朝廷粮税的。
当然,因为税额过高实在无钱可缴的也有,但那主要在天灾频繁的北方地区。
真正拖欠税粮之人,就是那些豪强劣绅了。
他们一边想方设法地兼并田地,导致真正的耕户农户越来越少,另一边则巧立名目地拖欠税粮,朝廷收得上来税才怪!
反倒是可以征收赋税的田地减少,落到耕户农户头上的摊派税额增多,从五石到八石再到十石,一路飙升停不下来,不堪重负的耕户农户只能投献田地成为佃户,或者直接逃亡沦为流民!
江南繁华富庶地,天下皆知的鱼米之乡,竟这般沦为了朝堂公卿口中的“鬼国”,真是讽刺到了极点!
“恂如,况钟这个人怎么样?”
苏州知府况钟!
听到这个名字,周忱神情顿时变得复杂了起来。
“王爷,况钟此人……爱民如子,颇有干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