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错了！”杨士奇罕见地当场驳斥朱棣，“陛下当真以为乡学社学有用吗？其实从洪武朝至今，天下乡野间的乡学社学大多都荒废了，哪怕是有艰难维持的，也拿不到朝廷下发的经费。”
“朝廷财政紧张，经费一再减少，再经过官员层层剥削，最后落到乡学社学手上的，甚至都不足够支付教员的俸禄薪资，他们同样也要养家糊口，谁还愿意去无偿给孩子启蒙呢？”
“当然，也有这样的先生，不过他们也不是无偿，而是向学子收取拜师礼，银子肉食一样不可少，不然你家孩子就别想走进社学，老老实实地去挖田种地，当一辈子的农夫！”
杨士奇早年穷困潦倒，就是靠着讲学四方赚取微薄利润奉养老母，整整二十年之久，所以他对朝廷制定的这一套教育制度十分了解，比之任何人都清楚这表面开明的教育制度，背后是多么腐朽肮脏！
听到他这话，朱棣顿时脸色一变，逐渐阴沉了下来。
贪官污吏，遍布各处，连教育也同样不能避免。
“汉王殿下创办免费学堂，主要以教授新学为主，但同时也教授孩子们工匠、数算、经商等技艺……”
朱棣闻言再次惊了，有些茫然不解。
“学堂为何要教孩子们学这些东西？”
“为了让他们日后有养家糊口的本事，毕竟不是每个人都适合读书习字，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步入仕途！”
杨士奇满脸钦佩之色，叹服道:“陛下可知，此举会对我大明产生何等深远影响？”
“当做官与务农不再是孩子们的唯一出路，他们日后的选择就会更多了，每个人都可以过生自己想要的人生，成为技术精湛的匠师，成为游走四方的商贾，成为……”
“想要江山稳固，并不是只能依靠武力镇压，而是要让老百姓自发拥护朝廷，让老百姓对未来充满希望，让老百姓主动维持眼前的太平生活，如此方能天下安宁，万世太平！”
“陛下，太孙可保大明一世安宁，汉王却可保大明万世太平，还请陛下三思啊！”
朱棣陷入了沉思之中，看着眼前的杨士奇，久久都说不出话来。
不料杨士奇又加上了一句，彻底击溃了朱棣的心理防线。
“臣久居南洋，也曾见过远渡重洋而来的西洋商队，从他们口中得知，大明以西还有一片更加广袤无垠的浩瀚世界。”
“偏安一隅的大明王朝，并不是这方天地的主人，只是诸国中实力稍微强横的一个罢了。”
“中亚还有帖木儿帝国，西亚还有奥斯曼帝国，极西之地也有无数帝国林立……”
“一个大航海时代即将到来，汉王殿下的视野与远见，足以成为大明这艘巨舰的掌舵人，驾驶大明冲破层层枷锁屹立在诸国之上，成为真正的天朝上国，可太孙殿下并不具备这等能力！”
“孰优孰劣，陛下心中早有答案，请恕臣死罪！”
东宫太子府。
一片悲戚哀容。
自从上次太子殿下昏迷之后，太医院的一众御医便给他下了死亡通知。
这期间太子爷虽然偶尔苏醒过，但是毫无往日里的风采，还没说上几句话就开始呕血，随即又昏死了过去。
如此下来，整个东宫太子府都明白了一件事情:太子殿下，大限将至啊！
如果换做其他人，或许太子府内的内臣婢女还不会这么哀伤。
可他是太子朱高炽啊！
这位太子殿下一向温文尔雅宽厚仁慈，平日里也从未苛责过府内下人，不知多少下人婢女对他感恩戴德。
况且太子殿下一旦撒手人寰，那只怕整个大明都会彻底变天！
他们这些太子府内的下人婢女，运气好的可以另谋出路，倘若运气不好就只有死路一条！
正因为如此，整个太子府一片愁云惨淡，随处可听见呜咽啜泣的声音。
朱瞻基眼眶通红，呆呆地站在病榻前，不知该如何是好。
以往他一直觉得，自家这个肥胖老爹，不但蠢，而且傻。
那汉王赵王都打了他左脸一巴掌，自家这个傻爹还要伸出右脸让人家再打一次！
面对咄咄逼人试图谋逆的赵王与汉王，自家这个傻爹一直隐忍退让，非但没有抓住机会一棒子将他们给打死，反倒是多次在皇帝陛下面前给这两个混账弟弟求情，彰显出他这位长兄的仁德宽厚。
可是这，有用吗？
夺嫡争位本就血腥残酷，哪里容得下什么圣人卷入其中！
朱瞻基一直对他的做法很不理解，所以他也一直看不起自家这个傻爹。
然而真当太子病危之后，朱瞻基这才终于意识到，先前他错得有多离谱！
自从被皇帝陛下册立为当朝太孙，朱瞻基就难免有些飘飘然了，众星拱月般享受着身边人的巴结恭维与阿谀奉承。
他还以为这是他朱瞻基应得的，因为他朱瞻基是传世之孙，因为他朱瞻基可旺大明三代！
然而太子一病危，先前那些巴结恭维他朱瞻基的官员，顷刻之间烟消云散，压根就把他这个太孙放在眼里！
偌大一个太子府，骤然间门可罗雀，连前来探望太子爷病情的人都没有几个，这不免太过讽刺了些。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看着面色苍白的太子爷，朱瞻基一颗心狠狠揪在了一起。
“爹啊！”
“您快好起来吧！”
“不然这大明朝，可真就要乱套了！”
这一刻，朱瞻基无比清楚，没有自家傻爹给他撑腰，他根本就斗不过那汉王朱高煦！
大胖胖没有反应，双眼始终紧闭，仿佛睡着了一样。
见此情形，朱瞻基叹了口气，擦拭掉了眼角的泪水。
正当这个时候，朱高煦突然走了进来。
“汉王，你来做什么？”
看见来人，朱瞻基冷冷喝问道。
然而朱高煦只是扫了他一眼，就没有理会。
“你爹怎么样了？”
“一直不醒！”
听到这话，朱高煦眉头一皱。
距离大胖胖第一次昏倒，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
这一个月的时间，朱高煦也经常前来探望，但大胖胖一直处于昏睡状态，二人也没法交流。
此外朱高煦整整追查了一个月，也丝毫查不到那幕后黑手的任何蛛丝马迹。
如果不是朱瞻基这小子近期都很安分，朱高煦当真以为他就是那幕后黑手。
直到现在，朱高煦也没有对朱瞻基放下戒备心。
毕竟，除了他之外，朱高煦已经没有怀疑的对象了。
“你先出去！”
“我跟你爹好好说说话！”
一听到这话，朱瞻基顿时急眼了，怒视着朱高煦。
任由他们两个人待在房间里，谁能保证朱高煦会不会趁机下黑手。
毕竟太子殿下要是撒手人寰了，对汉王与汉王党而言简直不要太好！
“汉王！”
“你少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
“滚！”朱高煦懒得搭理这头狼崽子，直接拎着他丢了出去。
没有了外人，朱高煦这才坐到病榻前面，幽幽开口道。
“大胖胖，你可不能有事啊！”
“老子努力了这么久，马上就要功成身退了！”
“这个节骨眼上你撒手不干了，那老子该怎么办？”
朱高煦也不理会大胖胖听不听得见，开始了诉苦模式。
“你这个儿子，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老子还想着等你坐上了皇位，就出海远航，带着大明水师一路杀过去，看谁不爽就拿大炮轰谁，让他们提前感受一下坚船利炮的威力，感受一下我泱泱华夏的强横武力……”
“结果现在倒好，你丫先撂挑子不干了，那本王该怎么办？难不成真个披上龙袍做皇帝？你那个儿子狼心狗肺，骨子里狠辣至极，老子绝不会让他坐上那张龙椅！”
“老大啊老大，你要是真驾鹤西去了，我跟你那儿子势必要斗个你死我活，这是谁都拦不住的事情，他朱瞻基容不下我朱高煦，我朱高煦也决计容不下他朱瞻基！”
“大胖胖，你要是再不醒，我就只有先搞死他，让你们爷俩一起上路了！”
“你敢！”
陡然，一阵虚弱喝声响起。
朱高煦抬头一看，却见大胖胖正怒视着自己，顿时就乐了。
“哟太子爷，我还以为你没气了呢？”
“你这混账，你死了我都不会死！”
大胖胖怒道，苍白面容有些泛红。
“你听听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我就算没死也要被你给气死了！”
他刚刚一醒，就听到自家老二要搞死自己儿子，这让他怎么受得了？
朱高煦满脸狐疑地看着他，忍不住笑道。
“老大，你不会是在装病吧？”
“难不成就因为那天你跟老头子大吵了一架，所以干脆装鸵鸟怂起来了？”
“那天你可是生猛得一批啊，骂得老头子脸红耳赤的，连话都不敢说，尤其是你那句‘父不知子、子不知父’堪称经典……”
“行了行了！”大胖胖没好气地回答道，说实话他现在都有些后怕。
那天他也是被气昏了头，多年憋屈的太子生活，积攒下了大量的怒火与不满，全都倾泻了出来，把老头子给骂了个狗血淋头。
“咳咳，老二呐，老头子后面怎么说的？”
“哦倒是没有怎么说，就是差点把你给废了！”
大胖胖:“！！！”
废了就废了吧！
这一刻大胖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永乐朝的太子，狗都不当！
“老二，去告诉老头子，这个太子我不做了！”
大胖胖声音有些虚弱，但语气很是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