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79开始的文艺时代 第2节

  在公社和大队派人护送下,方言带着行李,畅通无阻地来到长安,坐上前往燕京的绿皮火车。

  “咣当咣当。”

  过道里挤满了乘客,方言警惕地打量四周,虽然面前的人戴副眼镜,捧着本杂志,很像文化人,他的同伴们也斯斯文文,但并没有放下戒备心,一手放在行李,一手放在腰间。

  来之前,特意在内裤里加缝了一个兜。

  里面装的除了饭票,就是自己插队这些年的全部家当,一共是36块5角5分。

  一部分来自公社和大队的奖励和伙食补贴,一部分是从知青生活补贴里抠出来的,还有一部分是自己偷偷当“地下包工队”,在工地盖厂房,一毛一角,全靠卖力气攒下来的。

  “盒饭!要盒饭吗?”

  邻近饭点,列车员走了过来。

  “咕噜。”

  方言咽了咽口水,虽然老乡特意给他准备了干粮,但从重生以来,就没有沾过油腥。

  去专门的餐车吃炒菜,未免太奢侈,不过吃一盒盖浇饭,解解馋,还是能接受的。

  不动声色地掏出5毛,张嘴问道:

  “盒饭怎么卖?”

  “唔,猪皮冻饭,3毛。”

  “海米烧茄子3毛5。”

  “红烧肉5毛……”

  列车员热情地回答着。

  “猪皮冻饭,谢谢。”

  方言挣扎地做出决定,换了张饭票。

  这年头,车厢流动售饭是先买票后送饭,经手钱和饭的人是分开的,以票取饭。

  “我也来一份猪皮冻饭。”

  对面的眼镜男人一掏出钱,靠窗的伙伴喊了一声:“帮我递一下,我要熘鱼片。”

  “我要海米烧茄子!”

  这么一吆喝,车厢里的一个个都挥舞着票子,三言两语,都喊着眼镜男人的名字:

  “陆遥!还有我呢!”

  “陆遥?”

  方言一个激灵,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如果再胖一点,再梳个中分头,跟记忆中陆遥的半身雕像一模一样啊!

  好家伙!竟然没认出陆遥!

  把头一转,坐在陆遥边上的没瞧出来是谁,倒是要吃“海米烧茄子”的那位,上上下下,瞅了又瞅,惊讶地发现竟然是贾平洼。

  “嘶~”

  忍不住吸了口冷气,左看看,右看看,就见陆遥、贾平洼几人手捧《延河》、《长安》几本陕北的文学杂志,安安静静地等餐。

  半晌,列车员推着饭车,做好的盒饭如垒砖砌墙一样摆放在推餐车上,一票一饭盒,正在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售卖。

  “让一让啊,小心脚下。”

  “来,你的猪皮冻饭。”

  方言接过长方形的铝饭盒,没有着急打开,而是帮陆遥搭把手,给同伴传递盒饭。

  “莫伸,你的。”

  “胡老师,这份是您的。”

  “平洼,你要的海米烧茄子……”

  饭盒递好之后,陆遥、贾平洼等人冲着方言打量,露出笑脸,“谢谢伱啊,小同志。”

  “客气了。”

  方言看似随意地问道:“你们是陕北的作家吗?”

  “咦,你怎么知道我们是陕北的作家?”

  陆遥两眼圆瞪。

  方言嘿然一笑,“我看到你们拿着《延河》、《长安》,一直在讨论里面的作品。”

  “哈哈,原来是这样。”

  陆遥仰头一笑,打开饭盒,所谓的“猪皮冻饭”,就是猪皮、皮冻配上蔬菜和白米饭。

  米饭是一粒一粒的,要使劲嚼。

  当看到方言吃的也是猪皮冻饭,咧着嘴说:“这不巧了嘛,这个就叫英,唔……”

  看到本来想说“英雄所见略同”的他摇了摇头,方言插了一句,“吃货心照不宣?”

  “对,吃货心照不宣!”

  陆遥和贾平洼、莫伸几人相视一笑,目光中充满赞赏,“‘吃货’这个词用的妙啊。”

  方言憨笑了下,魂儿早就被飘着香气的饭给勾走了,急切地一勺一勺往嘴里送,一粒米都舍不得浪费,黏在嘴边或者下巴的,全都抹进嘴里,甚至落在衣服上,也马上一按,捏进嘴里,仿佛在品尝美味佳肴般,不禁陶醉。

  终于特么吃到油腥了!

  看到他的吃相,陆遥等人面面相觑,眼睛瞪大,“看你的样子,像是返城的知青?”

  方言把勺子上的剩饭舔干净,“我是知青,不过现在返城还没轮到我,我这一趟是燕京去改稿。”

  “改稿?!”

  就连闷头吃饭的贾平洼都忍不住打量起方言,陆遥诧异道:“瞧不出来,小同志,喔,聊了半天,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叫方言,方向的方,言语的言。”

  方言点了下头,自我介绍。

  陆遥也介绍起自己和同伴们。

  从70年代末期到80年代初期,陕北作家群就形成了一支强大的创作队伍,很快把陕北文坛,打造成了全国文学版图中的重镇。

  比如贾平洼,现在就有三篇散文入选了今年出版的《陕北短篇小说散文选》,这可是建国30年以来陕北文学成果的集大成之作。

  再比如莫伸,写的《窗口》得到了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至于他自己,虽然没有作品等身,但也是《延河》的文学编辑。

  一个个,全是陕北文坛的后起之秀。

  “没想到你也是同道中人,也是个作家。”贾平洼投来热切的目光,“去燕京的哪家杂志改稿?”

  “燕京文艺。”方言笑道。

  “喔!”

  众人一惊,《燕京文艺》可是如今公认的文学期刊的翘楚,全国性杂志,比《延河》、《长安》这些地区性的档次要高得多。

  一下子,对方言另眼相看。

  特别是他提到入选了两篇作品。

  “胡老师,您觉得怎么样?”

  陆遥等人对坐在后一排的老人毕恭毕敬。

  “听小方这么一讲,第一篇的《黄土高坡》,跟莫伸的《窗口》一样,都是典型的伤痕故事,倒是这个《牧马人》,很不一样,有一种不同于伤痕悲剧色彩的积极味道,如果是我,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选入《陕西文学》。”

  “谢谢胡老师夸奖,您过奖了。”

  听到连贾平洼、陆遥都尊敬的胡老师如此评价,方言压抑激动之情,“我还得继续努力,好好跟编辑商量接下来怎么改呢?”

  “可惜了,没有机会看一看你写的《牧马人》和《黄土高坡》。”陆遥不免引以为憾。

  “未必。”

  贾平洼笑道:“别忘了,我们要在燕京呆到文代会结束呢,如果小方同志改稿顺利的话,估计在最新一期的《燕京文艺》,我们就能看到他的小说了。”

  陆遥一拍大腿:“对啊!”

  “文代会?”

  方言嘴里呢喃着,眼里透着茫然。

  陆遥忙不迭地解释,他们13个人,这一趟是作为陕北的代表团,去燕京参加召开全国第四次文代会,由胡采胡老师带队。

  看着方言羡慕的眼神,胡采勉励道:“你以后也会有这个机会的,不过燕京藏龙卧虎,竞争应该非常激烈,要更加努力才行。”

  “是啊。”

  方言勾起嘴唇,心里却在暗想。

  自己也许未必就在文坛里呆一辈子……

  “水来啦!”

  车厢里顿时一阵骚动,有水送过来,大家纷纷掏出饭缸子,或者干脆把水倒在干干净净的饭盒里,水面上,立刻泛起一点点油花。

  方言贪婪地小口小口地呷着,眼睛往窗外望去,风景转瞬即逝,思绪早就飘走了。

  燕京啊,我来了!

  这里的“陕北”,指代的就是“陕西”,因为起点系统里打省市名字,会变成字母缩写,比如“陕西”,就变成“SX”,所以就改成了“陕北”。

第3章 燕京文艺

  “燕京站到了!燕京站到了!”

  不用列车员多喊,车厢门口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伍等待下车,方言背着军绿色的行李包,这是他到陕北插队时从家里带的包,里面装的是他的换洗衣服和书,没有其余的东西。

  在火车站,跟陆遥等人挥手告别。

  第四届文代会要持续半个月,所有人都拿不准有没有机会一块回陕北,只能相约11月16日闭幕式结束,如果方言还留在燕京,而且完成改稿,就结伴同行。

  “回头见,小方!”

  “回头见!”

  目送他们一行人离开,方言扛着行李包,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搭上10路公交车,先去了西长安大街7号,也就是《燕京文艺》所在。

  原本蛰居在霞公府街的一栋大杂院,但在60年代,随着燕京文联一同搬到挨着电报大楼喇叭下面的这方城隅,编辑部就在一幢不起眼的小楼里,外墙泛黄,楼道逼仄。

  谁能想到燕京乃至华夏的文学重要阵地之一,就在这里!

  三拐四转,方言总算看到挂着“燕京文艺”牌子的办公室,大门紧闭,伸手敲了敲。

  “请进。”

  “你好,是周雁茹老师让我来改稿的。”

  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一株长势很好的万年青,方言东张西望,打量整个屋子的格局,除了正对盆栽的桌子是空的,其余的4张都坐着人,一道道目光不约而同地投来。

  “呀,你就是方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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