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吞噬了所有光的深渊。
对于这个人,他是听过不少传闻的,也知道楚千句背负的诅咒。
每次轮回楚千句都是没有记忆的,理论上说,他的心理年龄和常人无差。
他只比楚半阳大了十多岁,连三十都没有。可是那种漠然感、阅遍千帆的漠然感,似乎烙印在了灵魂中,生根发芽,层层束缚住他的一切。
楚半阳跟着他学了一段时间,就没见他笑过,每天冷冰冰得像个假人,而且还高度自律。
唯有请神时,楚半阳见到了他的情绪波动。
孔雀神依旧在沉睡中,即便是被旧日的爱人所召唤,也无法醒来。
但当他降临在楚千句身上时,孔雀的虚影出现在半空,优雅地展翅。
蓝绿色的尾羽涌动如河流,每一处金色眼斑都在转动,乱了人心、迷了心智。
它俯瞰世间的一切。
千百年来,孔雀神都是优雅、潇洒且心高气傲的。
能够令他敛起羽翼、温柔停驻的,从来只有一人。
请神带来了反噬,也让楚千句的瞳孔迅速变成了同样的金绿色,像是宝石。
楚半阳却从那双眼中,看到了明亮的笑意。
意识回到现在,他们并肩走在前去楚千句家中的路上。
楚半阳继续和路迎酒说:“但是,我刚才没告诉她,楚千句是被孔雀神杀死的。”
路迎酒愣住了。
楚半阳说:“和楚千句一样,孔雀神身上也有诅咒。他每次沉睡醒来,不久之后,就会陷入极其可怕的失控状态,对楚家、甚至整个人间都造成极大的威胁。”
“之所以到今天为止,孔雀都没真的失控伤人,是因为每次楚千句都镇住了他。”
“他们的诅咒几乎是同步的:每一次楚千句轮回,过个十几二十年,孔雀便会苏醒。然后楚千句去见他、阻止他、令他重新陷入沉睡——只是付出的代价是生命。”
他闭了闭眼睛:“我不清楚,楚千句对此事的想法是什么……他应该知道,自己只是被楚家拿来当枪使,但他不在乎。”
按照道理来说,作为“请神”的开创者,楚千句应当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然而一次次的轮回,一次次对孔雀神的镇压,渐渐磨灭了这一点。
其他人看楚千句,想到的都是“这是个必死的人”。
他们把镇压孔雀当做义务,抛给了楚千句。
他们也知道,永恒的轮回让楚千句不会真的死去,这更让他们对他的牺牲漠然起来。
——诅咒在你们二人身上,你去阻拦他也是理所应当。
反正你都会复活,死亡也无足挂齿。
反正你看起来从没情绪,反正永远还有下辈子……
或许,楚半阳本来也会抱有同样的想法。
但他一直记得请神时楚千句眼中的笑意。
再怎么样,人心都是柔软的啊,怎么可能真的全无情绪?
只是有些人将它藏得滴水不漏而已。
楚千句像块冷漠的石头。
楚半阳有幸见过石头的裂缝,其中渗出了光。
楚半阳说:“孔雀的羽毛在暴怒时,会化作利刃那般尖锐和坚硬,和匕首没有区别。”
“楚千句的尸体上全是贯穿伤。一开始,我们以为这是他与孔雀的打斗留下的,但后来我才意识到,事情不是这样的。”
“这些伤痕,是因为他最后拥抱了孔雀。”
——楚千句同样是天之骄子,对孔雀了解到极致,这才有了与鬼神一战的能力。
与孔雀神的那场战斗到最后,蓝绿色的华丽羽毛飞舞,孔雀身上满是鲜血,淋漓地顺着躯体流下——他化作了人身,却又保持了自身的一切特征,包括金绿的瞳孔,和鬓角、周身的层层羽毛。
艳红流过精致的锁骨,垂下修长的手指,在美人身上野性与华丽交融,看一眼就能摄人心神。
到最后一刻,发狂的孔雀神也好,满身伤痕的男人也好,都是气喘吁吁。
楚千句将手中的刀刃一转,迎着万千刺向他的尖利羽毛,冲了上前。
银色的刀光划过半空,斩断翠绿,最终溅起一帘猩红。
它贯穿了孔雀的心脏,狠狠一绞,再果断地拔出。
鬼神在阳间无法被真正杀死,但这足够重创孔雀,让他回到沉睡了。
而这果决、狠厉的一刀,让楚千句没办法避开又一轮剑羽。
事实上,他也没有避开的意思。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已无半分体力,等待他的唯有死亡。
他把短刀随手甩到一边,刀身铿锵振动,将刃上鲜血尽数抖落。
然后他迎着铺天盖地而来的、尖端闪着寒芒的羽毛,迈了半步上前,紧紧抱住了孔雀神。
任由对方周身的羽翼刺穿了身躯。
一切回归寂静,满地狼藉,乱羽和鲜血交汇在一起,地面是狰狞的划痕。
明明彼此相爱,却被诅咒所困,只能厮杀至死亡。
理智回归了孔雀的瞳孔中。
生命的最后几秒,楚千句抚过他的面庞,从眼眸一直到鬓角,从下颚一直到脖颈,最后低头深吻过他的唇。
这是个带了血腥与烈火气息的吻,却温柔到了极致。
正如多年前,他抱起荒原上受伤的孔雀时,小跑过空濛的细雨,怀抱也是如此温柔。
“……晚安,”一吻终了,楚千句在他耳畔说。
“小孔雀,我们来生再见。”
第63章 唯梦闲人
“所以,”路迎酒问,“为什么那么久过去了,楚家都没有试图解决诅咒?”
楚千句和孔雀神,一个是驱鬼天才,一个是自家结契的鬼神,对于楚家来说都是非比寻常的重要。
如果能破除诅咒,楚家必然得利。
楚半阳说:“我们一直在想办法,几百年来,却从来没法解决,甚至连半点曙光都没见到过。这是无解的死局。”
能让楚半阳承认一件事情“无解”,可不容易。
路迎酒问:“他们身上的诅咒究竟从何而来?”
这回,楚半阳没有立刻回答他。
他犹豫了几秒钟,回头看去,见其他人都离他俩有段距离,才低声说:“我待会换个地方再和你说。”
说完他加快脚步:“快走吧,楚千句以前的家就在前头了。”
路迎酒往前看去,果然看到一间小小的屋子出现在村子的角落。
因为多年无人居住,它破破烂烂的。防盗窗生锈,玻璃被灰尘模糊,木门快要烂掉了。墙上还有一个大大的、红色的【拆】。
刚才楚半阳已经想办法,用暴力把门弄开了。
他们直接推门,迈步进去。
屋内的空间不大,只有最简单的家具,比如床、书柜、衣柜等等,全都落了几厘米厚的灰尘。楚千句大概是极简主义者,一切都非常朴素,连半点装饰物都没有。
楚半阳去到卧室,弯腰抽出床下的抽屉,露出底下密密麻麻堆放的书本。
他说:“我刚才大概看了下,他的书和笔记大部分放在床下了,我们可以翻一翻,然后我把东西带回楚家。”
“带回去放在哪?”路迎酒吹了吹灰,拿起一本笔记。
“仓库。”楚半阳回答,“有个角落是专门放他的东西的,等他下个轮回归来,就能看见——当然,给他看那些东西也没什么用,他只有见到孔雀神时,才能想起过去的事情。”
姚苟在旁边嘟囔:“他俩真是恩爱得可以。”
他们各自去看笔记。
一时,屋内只有翻动笔记的沙沙声。
姚苟是看不下去这种东西的,没看几眼,就跑去屋子后头溜达去了。楚半阳也在隔壁房间,翻其他东西。
而敬闲坐在路迎酒的旁边,默不作声地看楚千句的藏书。
路迎酒瞥了一眼,他手上是鬼怪的图鉴,上头的生有人面的鬼火幽幽,六足的火马扬起前蹄,不死鸟从灰烬中新生。
图鉴画得挺漂亮。
可敬闲也是同样的漫不经心。
这一路上,敬闲的话都不多。
似乎是从女鬼提起楚千句开始,敬闲就保持了罕见的寡言。
路迎酒又把手上的笔记翻过一页,轻声问敬闲:“你怎么了?”
敬闲说:“想你了。”
路迎酒说:“我就没和你分开过。”
“刚才你和那个姓楚的在讲悄悄话,”敬闲说,“我就觉得我们的心已经分开很久了。”
路迎酒:“……”
他无视掉敬闲一如既往的乱讲话,还是担心他的不对劲,于是伸出手盖住敬闲的左手背,在上头轻轻抚了抚:“心情不好?”
“我没有……”敬闲突然打住,话头一转,“是,我心情很不好,除非今晚有洞房花烛夜,那我就有好心情了。”
路迎酒:“……”
又是敬闲吐不出象牙的一天。
不过,他也大概猜到了敬闲的思绪。
楚千句的诅咒和他身上的相似,想必是引发了敬闲的某种担忧。
在无数的轮回中,楚千句和孔雀神彼此厮杀。
那么,他和敬闲是不是有着同样的往事呢?
路迎酒很想问敬闲这个问题。
但他知道,敬闲不会说的。
敬闲总是独自隐瞒着很多事情。
敬闲嘴上说着绝对不敢藏私房钱,婚后一切对他坦诚,连在路边认识了条流浪狗都要汇报给他。
结果,在这最关键的问题上,敬闲反而什么都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