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酸柠檬汁,滴进去冷掉的苦咖啡。
他垂了垂眼睛。
再抬眼,看着坐在栏杆上的路迎酒时,他的神情柔软了些许。
周围安静,这是个能让人安心下来的场地,极其适合倾吐过去。
……或许,说出来也没什么吧。楚半阳这样想,像是终于把一层外壳剥下。
他突然说:“在楚千句快要走的那一年,他带我去过一次楚家的拜祭。”
“拜祭?”路迎酒愣了一下,“你是说,供奉天道的仪式吗?”
“对,”楚半阳点头道,“因为是和张家一起举办的,人数很多,一般只有成人才去,但是那年他破例把我带进去了。”
那时,楚千句站在镜子前,仔细整理自己的西装。
背后有点细碎的动静,他一回头,就看见年少的楚半阳在后头看着他。
楚半阳刚在音乐厅表演完钢琴,也是穿着一身小西装。
“……怎么。”楚千句继续对着镜子整理,语气淡淡的,“你也想去?”
“没有。”楚半阳傲娇道,“我不想去。”
殊不知他满脸写着“我好想去看看!”,根本瞒不住任何人。
楚千句系完领带,回头冲他招了招手:“过来。”
楚半阳不情愿,但还是昂首挺胸过去了。
楚千句从旁边拿下一个包装盒。
打开,里头是一条全新的深蓝色领带,做工精细,有着华丽的暗纹。
他把领带拿出来,绕在楚半阳的脖子上,顺势要给他系上——
楚半阳退后半步,板着脸说:“我会系领带的。”
“我没见你系过半温莎结。”楚千句手上没放开,继续慢条斯理地缠着领带,“今天试试看吧,这是我最喜欢的系法。”
他坚持如此,楚半阳微微别着脑袋,让他系完了领带。等楚千句一松手,他就退开半步。
“怎么样,”楚千句说,“和我一起去仪式吧?反正你下午也没事情。”
楚半阳还想傲娇几句。
楚千句对他的别扭性格知根知底,不再多说,直接揽着他出去了。
往车上一塞,楚半阳莫名其妙上了去仪式的路。
楚半阳虽然期待了仪式很多年,但实际上去到了,也觉得没什么特别。
无非是大家对着一块正方形的黑石碑,鞠躬的鞠躬,磕头的磕头,念咒的念咒,声势浩大。
楚半阳和路迎酒说:“具体的仪式挺无聊,细节不记得了。我就记得,后来我们一起去吃饭,我喝了点酒。”
“喝酒?”路迎酒回想了一下楚半阳的酒量,那简直是沾了点酒精就灿烂,“你的酒量差成那个鬼样子,真的没问题吗……”
“应该是有问题的。”楚半阳说,“我……我好像不小心说了什么话。”
那天,对自己酒量没有半点数的楚小少爷,喝了几口白兰地。
可想而知,完蛋了,直接一醉不起了。
是楚千句把他背回去的。
路上楚半阳酒后吐真言,话痨得要死。
到底是没长大,满腔少年心性,一股脑把这三年的心思全坦白了。他揪着楚千句的衣领,念叨了一路:“我那么努力了,怎么还是比不上你啊……”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啊,都没对我笑过。”
“那些符纸我都画了无数遍了,书我也都看了,委托我也认认真真做了。我就想当第一名,你把第一名让给我好不好?”
“我想让所有人都记得我的名字,我该怎么做啊?”
楚千句一路不说话,默默听着。
路上下了点小雪,但不太冷,只有点洁白落在他们的发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后,等楚半阳讲得累了,低声碎碎念时,楚千句终于开口了:“半阳,我有没有和你讲过我做的梦?”
“什、什么?”楚半阳勉强提起精神。
“我最近经常梦到过去。”楚千句说,踩过地上的细雪,“他们都说,我几百年前到底有多厉害,但我半点都想不起来。最近,倒是在梦里隐约回忆起来一点了。”
“事情的最开始,是个雨天,我路过荒原见到了一只濒死的孔雀……”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楚半阳提起自己的私事。
楚千句慢慢讲着。
讲他和孔雀是怎么认识,怎么结了请神的契约,又是怎么一起驱鬼的。
讲他们如何相爱,又如何分别。
讲他们那生生世世的诅咒。
楚半阳醉得厉害,故事听了个七七八八,最后的印象是:雪越来越大了,楚千句的身上真暖和。
他这么想着,竟然直接把手放在楚千句的脖子上取暖。
——放在平时,打死他都做不出这种事情,烈酒真的是坑他不浅。
脖颈上一片冰冷,楚千句也是愣了几秒钟。
随后,数年来一直淡漠的神情变得柔软。
他竟然很轻很轻地笑了,说:“你看,我们两个人其实相似点很多。”
“我们都不喜欢吃姜,吃饭的时候会专门挑出去。我们都一样喜欢晴天,喜欢看球赛,喜欢炒饭和拉面,喜欢海边和海边的椰子汁。”
“我们都喜欢悬疑电影,喜欢推理小说,喜欢抽象派的油画和爵士乐。”
“我们都一样挺有天赋,都不大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就像是我很难直接对你说出口,一句‘楚半阳,我没有讨厌过你,相反还挺喜欢你的。’”
他笑了笑:“不过现在说出口了,也没想象中的那么难。”
楚半阳把脑袋埋在他的肩膀上,脸因为酒意烧得厉害。
“但是,”他不死心,还念叨着自己的愿望,“我赶不上你,我想当第一名啊……”
楚千句再次无声地笑了笑,说:“我也想要活下去。”
楚半阳愣愣的。
酒精麻痹了神经,他的思维缓慢。
楚千句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你不可能永远第一的,总有人要比你厉害那么一点点。”
“或许有一天我能摆脱轮回,你也能心平气和地接受有人比你强,但绝对不是今天,不是现在。所以我才讲,我们很相似。”
“我没办法与过去和解,你没办法与自己和解。”
“区别就是,你还有很多很多的岁月,而我已经没有时间了。你问我‘怎么让所有人记住你的名字’,现在我告诉你,你只要好好活下去,就已经足够声名远扬了。”
“你是个很厉害的人呀,他们都会记得你的名字的。总有一天,你会超过我的。”
楚半阳:“……噢。”
“而我的话,”楚千句顿了顿,“而我的话,我希望这辈子能死在他的怀里。”
再接着发生了什么,楚半阳不记得了。
他借着酒意熟睡,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清晨,他躺在自家的床上。
他和楚千句再次没提起过那天的事情。
直到后来三年过去,楚千句决意离开楚家,自己出去闯荡了,他们也对这只字未提。
告别那日是个晴天,楚千句站在车前,说:“那我走了?”
“嗯。”楚半阳点头,“一路顺风。”
少年的身形拔高得快,他已快到楚千句的肩头。
楚千句突然又拍拍他的肩:“如果有一天你遇见自己喜欢的人了,一定要直白一点去表示。老是藏着掖着,别人怎么会知道呢?”
“……为什么讲这个?”楚半阳愣了一下。
“我这不是怕你错过人吗。”楚千句说,“不唠叨了,我得走了。”
两个不善表达情绪的人,最后也没多讲什么。
车子驶离楚家,开往远方,再不回来。
他们断断续续地联络着,几年过后,楚半阳知道了他的死讯。
他没有太多的伤感,也没有偷偷哭一场——实际上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了。
只是觉得不真实。
他看向窗外刚抽枝的柳树,心想,楚千句最终还是死在了孔雀的怀中。天边的朝霞铺得很暖,桌上摊开的符纸,每一笔都是楚千句教他的画法。
“……”
楚半阳深吸了一口气:“我们的故事大概就是这样了。”
路迎酒在旁边安静地听着。
楚半阳说:“我知道我是完美主义者,但凡有一个人超越了我,我都会记很长时间,可能这辈子都忘不掉。”
所以,他穿着楚千句常穿的西装,写着他的字体,系着他最喜欢的半温莎结。
关于生离死别,最不公平的一点是,追悼与思念都是留给生者的。
楚千句有下个轮回,而他只有今生,去慢慢回忆、咀嚼那短短的三年。
后来他遇到了路迎酒。
走了个楚千句,又来了个路迎酒抢走他的第一名。
……光是想着楚半阳就心塞,自己又成老二了,真是倒霉透顶。
楚半阳揉揉眉骨,说:“这就是我性格的不稳定处吧,天性如此。”
路迎酒沉默了一会:“你今天难得坦诚啊,竟然和我说了那么多。”
“以后不会了。”楚半阳理了一下领带,“我是看你问起,不忍心才告诉你的。”
他低头,看腕间昂贵的定制手表:“看这时间班上又要死人了,我得去看看。”
说完转身就走。
——如果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的步伐有些急促和狼狈,像是要快步逃离。
一看就是后悔刚才讲了这些。
“……说起这个,”路迎酒在他身后说,“你说但凡有人超越了你,你就会永远记着。我有一个问题其实一直想问你。”
楚半阳回头。
路迎酒还坐在栏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