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会,路迎酒“咦”了一声。
他从一个文件袋中,拿到了一个完全空白的小笔记本。
纸张洁白细腻,什么都没有。
可等他的手指抚过时,敏锐的直觉让他察觉到,这文件有点不对劲。
它有着符纸的波动感,应该是被某种符文隐藏起了字迹。
他说:“敬闲,你帮我拿纸笔过来。”
敬闲依依不舍地放开他,从桌上拿来了纸笔。
路迎酒接过来,在纸上画出了流畅且复杂的线条,逐渐构成了一只犬形的异兽。
他把纸轻轻放在空白纸张上,几秒钟后,符纸上的线条流动起来,不断变化,就像是犬兽在游走、嗅闻线索。
楚千句的实力了得,哪怕是用着十几年前的驱鬼术,也不是那么轻易能解开的。
路迎酒耐心等着。
足足过了十几二十分钟,办公室内才响起一声犬吠。
符纸上的犬兽停留在了一个方向,做出嗅闻状。路迎酒将左手抚上那地方,右手捏了个诀——
空白纸上,某种水波纹一样的东西掠过去,消失无痕。
但至少,他找到了最脆弱的地方。
路迎酒估摸了一下,以这符纸的强度,他可能花个半小时就能解开。
他刚想继续尝试,手上一暖,敬闲轻轻覆上了他的左手背,低声说:“我来帮你,这种符文我以前见过。”
路迎酒不知道,鬼怪该怎么和驱鬼师合作。
一边阴气阵阵,一边专门去除阴气,怎么想都是相冲的。
但是敬闲不知怎么刻意收敛了锋芒与阴气。路迎酒只觉得手背上挺暖和,无形的力量在空中凝聚,再捏决的时候,纸上的波纹立马出现了剧烈的波动,像是海啸,浪潮一波波涌起。
“滋啦——”
伴随着这轻微的一声,又一轮波涛涌过,空白页面上缓缓浮现出手写字体。
【我曾与张家人接触多次,想要问询献祭一事,奈何问及此事,众人皆是满面茫然。我的记忆残缺,只能凭着印象去翻阅古籍,却没找到任何线索】
接着下一页,又是另外一行字,应该是隔了一段时间才写下的。
【张家与楚家常常叩拜天道,以张家为首,两家举行过诸多仪式,其中大型仪式往往用到祭品,下附清单:】
【1991年源和市曾林山,张家主持叩拜天道,奉以59张普通符纸,59张镀金符纸,待宰牲畜共118只,其中羊羔59只,猪崽59只……】
【1988年林田村,张家主持叩拜天道,奉以59张普通符纸,59串驱魔铜钱,待宰牲畜59只,燃香59柱】
【1985年相莲镇,张家与楚家主持叩拜天道,奉以……】
路迎酒快速扫读了一遍这些记载。
果然和楚半阳说过的一样,张家相信“59”这数字代表了天道,对它的执念简直是刻入了骨子里,什么都要正正好好59个。
他们坚信,一旦超出或者低于这个数字,天道便会降怒。
而事实证明他们是对的。
对于那59个祭品,天道尽数收下,保佑着这两个世家百年安康,飞黄腾达。
早些年张家财大气粗,在当年经济还不景气的情况下,叩拜仪式举办得那么频繁,每次都规模浩大。再想起今日他们的没落,他们的无人问津,不禁令人唏嘘。
路迎酒看着一行行文字,又想到,在张念云拍下他的照片后头,同样写了【1/59】。
一种非常不妙的感觉,涌现在了心头。
旁边的敬闲也是沉默无言,看着笔记。
楚千句没有记忆,却知道自己被天道诅咒,执着地追着张家追查。
翻过笔记,密密麻麻皆是他在努力与张家进行接触。
然而张家十分排外,外人难以撬开他们的口,而世道变迁后,那家族逐渐没落,近十几年来连叩拜仪式都不再举办,楚千句更是问不出个所以然。
就这样过了快十年,楚千句一边努力回忆过去,一边调查,全国各地都跑了一遍。他把火车票、巴士票夹在了笔记中,翻过去密密麻麻的。
终于在2009年——也就是他死的那一年,他前去南海的一个小博物馆,在其中翻阅古籍,找到了最关键的线索。
路迎酒翻到下一页,看到楚千句写到:
【每200年,要有一场尤其盛大的祭典去供奉天道。那祭典与平日的叩拜不同,容不得半点差错,每次张、楚两家都是全力以赴,花费数十年去举办这一场仪式】
【天道不满于活牲畜作为祭品,张家与楚家在商计之后,左右打点,先是与山贼匪兵勾结,抢来民间32个婴孩,接着买通商贾官宦,又买来27个婴孩】
【两个位高权重的家族同心协力,前后也花费了近三年,才将59个婴孩作为祭品,于1500年供奉天道,其中最小的孩童未足半岁,最大的未及五岁】
【仪式完毕,孩童或是七窍流血而死,或是化作青面獠牙的厉鬼。祭坛处的风声犹如鬼哭狼嚎,整整三年,路过此处的人都能听到孩童夜啼,人称孩啼岗】
笔记记载了触目惊心的、残忍的事实。
再翻到下一页——
【然而,纵使那两个家族再怎么谨慎,仪式还是出了偏差:在那59个婴孩中,有一个路姓的孩子活了下来,之后不知所踪】
【“59个贡品”没被满足,仪式未完成,天道降怒于张、楚两家,导致其后百余年的厄运,险些令两个家族从此衰亡没落】
【但凡天道未得到的,皆要偿还。两家追寻那孩童的下落许久,就是要将他归还给天道】
【将他归于天道,才是一切的终结】
笔记再往后翻,还有零零碎碎的几句话。
【2000年时张家占卜,得知千年来最大的百鬼夜行将现世】
【他们一方面担心百鬼夜行的伤亡,一方面,又急于复兴家族,对他们来讲,已经没有时间了】
【所以,我要尽快找到路迎酒……】
笔记看完了。
路迎酒沉默了很长时间。
久到墙上的分针转动了一圈又一圈,他抓着手中笔记,腰背绷得笔直,指尖攥出皱痕。
敬闲想要抽走那笔记,他不愿,依旧紧紧抓住。直到敬闲整个抱住了他,安抚性地摸过他的头发,路迎酒的身躯才慢慢放松下来。
他低声说:“我就是那个孩子,对么?”
敬闲轻轻地“嗯”了一声。
路迎酒又是愣了一会,然后说:“这数十年来,驱鬼界一直有一种说法,就是阴阳间的平衡越来越混乱了。”
“我与多名驱鬼师交谈过,得出结论,越来越频繁出现的恶鬼、越来越相近的一场场百鬼夜行,都是来自于大道的不稳,法则的崩塌。”
“我们花了很长时间讨论,有没有办法能稳定阴阳。”
他又看了眼笔记,说:“张家预言的那场、千年来最大的百鬼夜行,我们也讨论过如何阻止。但是我现在明白,最好的办法是什么了……”
“如果张家找到了我,继续当年未完成的仪式,虽然不能永久安抚涌动的大道,但至少数十、上百年间,整个阳间会祥和许多。而且,没落的张家更是可以摆脱厄运,重新开始。”
“原来是这样,”他喃喃道,“原来是这样,难怪连陈家、叶家都知道这事情。他们一直在找我、监视我,就是用我换回家族的欣荣和世间的平静。”
以一个本来就该死的人,换回富贵祥和,万事安康。
以他一人,换回一切。
听上去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了。
但是这真的公平吗?
从五百年前到现在,从连话都不会说、就被当做祭品的婴孩,到现在被厄运缠身的驱鬼师路迎酒,有人问过他的意见吗?有人真的在乎过他的想法吗?
路迎酒心中混乱一片。
一种恶心、反胃的感觉涌了上来,带着不真实感,就像是那么多年,他都活在了幻影之中。
现在幻影被无情地打破了。
他觉得自己对厄运、对命运的抗争,都像是一场被安排好了的笑话。
世家的那些人,是以什么样的心态,看着他一步步成为顶尖的驱鬼师的?
是嫌弃、恐惧,还是嘲弄又讽刺?
混沌之中,夕阳彻底坠落地面,天地之间再无半点光华,陷入了永恒的长夜。阴影迅速吞没了窗帘,吞没了桌椅与墙头的花,淹没了摊开在他面前、密密麻麻的笔记。晚风吹了进来,凉到刺骨,将他拖拽进漆黑的潮水,扼杀了呼吸。
然而在这彻骨的冰寒中,敬闲依旧是紧紧抱住了他。
他说:“别怕,我永远会在你的身边。”
“不论你的敌人是谁,我都会把他们抽筋拔骨,全部碾碎。恶鬼会啃食他们,让他们的魂魄在烈火中折磨数百年都不死,挖出他们的眼眸当玩物,碾碎他们的骨头当饰品,放掉他们的鲜血当佳酿,盛宴维持十年都不停息。”
“我要把他们丢在荒原,让秃鹫吞食内脏,把他们扔下深渊,在半空中,他们的皮肉就会被烈风切割成碎沫。再把他们的头骨做成明灯,一路照耀黄泉路。”
他摸过路迎酒柔软的黑发,眼中深邃如同深渊。
低头轻轻一吻后,他笑说:“我可是厉鬼,为了你什么都做得出来。”
“所以不用担心,没有任何事物能把我们分开,不论是时间还是死亡。”
第70章 沉没于海
幻境中的时间飞快,墙上日历撕落两三页,终于抵达了24号。
2004年的3月24号,一辆大巴载着2班所有同学,前去市中心的一堂讲座。回来的路上,在沿海大桥上司机突然昏厥,大巴冲破栏杆沉入深海,只有吴润之幸存。
这两三天,路迎酒就看着班上同学花样作死。
吴润之没办法,小心翼翼地护着方余和姜如云——一个是他的好兄弟,一个是他暗恋过的女生,他简直一天到晚都在黏着他俩,就怕他们俩出意外。
到了现在班上只剩下四五个人,就包括了方、姜两人,吴润之的爱心呵护功不可没。
结果一大早,吴润之和方余吃过早饭,高高兴兴来到教室,一看到日历写着“24号”,顿时又呜呜哇哇地哭了起来。
“方余!”他喊道,“你快点和我再去打一场球!”
“今天不行啊。”方余一边赶物理作业一边说,“我作业还有三页没写,下午还要听那破讲座,哪有时间?”
“我把作业给你抄!”吴润之又喊。
“不行,我上次抄你作业被发现了,他妈的写了一千字检讨。”方余手中的笔写个不停,“我才不要。”
吴润之怒火心中起,一下子揪过来那本物理作业,攥在自己手里:“你不陪我打篮球,你就别想要回这作业了。”
路迎酒:“……”
看得出来,吴润之急得要死了。
方余:???
他满头问号:“你发什么疯了,平时怎么不见你这么积极?”
说完还是口嫌体正直,被吴润之强行带去操场了。
接下来的几十分钟,那两人都在操场打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