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也没料到,来村子里驱个鬼,竟然莫名其妙多了个同行者。
对方还是鬼。
虽然他不觉得麻烦,也不觉得讨厌。
内心深处,他似乎一开始就对这少年充满了包容。
他听说过,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的。有些人碰到,就是会觉得一见如故、相逢恨晚。或许人与鬼之间也存在缘分,不管怎样,他说不出拒绝的话语。
再说……
不过是帮一个鬼实现心愿而已。
他之前也做过同样的事情,这并不是例外。
等心愿了解了,人鬼殊途,他们依旧会告别。
既然下定了心,这天正午,路迎酒带着少年找到柴老汉,和他说:“鬼怪已经被我解决了,不会再来骚扰你们。以后你们安心走夜路吧。”
“哦哦哦,那就好。”柴老汉喜不胜收,“还是大师厉害啊!就是、就是我想着,给您的银两,能不能用几件刘老太太的首饰抵换了?”
他赔笑道:“大家对遗物还是有几分忌讳的嘛,这村子小,我怕容易走漏了风声,卖不出去好价格。大师您在各地行走,方便把东西带远了再卖。”
路迎酒不缺这个钱。
他刚想劝柴老汉把首饰给老太太陪葬了,就看见少年轻抿着下唇。
于是他改口道:“那你把首饰给我吧。”
柴老汉便拿出个木质首饰盒,里头装了手镯、玉戒和步摇,递给他。
临走前,柴老汉还对他连声道谢。
他看着路迎酒离去的身影,突然目光落在了少年身上,几分迷惑:
奇怪,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号人?
走远了些,路迎酒停下脚步,将首饰盒递给少年。
少年一愣,接过来:“为什么给我?”
“觉得你想要。”路迎酒淡淡说。
他的直觉是对的,少年眼中爆发出欣喜。
他快步带着路迎酒,绕过村尾的几棵老槐树,走上土坡。
那里有一座小小的、简陋的墓碑,写着【刘兰之墓】。
土堆前放了几朵花。
村里人没有给刘兰立碑,这都是少年弄的。
路迎酒站在旁边,看着他挖开土,将首饰一一埋了下去。
埋好后,他站起身,朝着墓碑鞠了一躬。
然后他才和路迎酒说:“我们走吧。”
于是,他们踩着午后的暖阳,出了村子。
路迎酒是骑马来的。
那是一匹毛发油光水滑的黑马,正值壮年,体力充沛,见到陌生人后按捺不住好奇心,对少年打着响鼻。
路迎酒轻盈地上马,拍拍身前:“上来吧。”
少年便上来,坐在他身前。
路迎酒的双手绕过他,执着缰绳,却听见少年小声说:“我会骑马的。”
路迎酒失笑,果然把缰绳交到他手上:“那你来吧,我们要往东边去。”
少年执缰轻轻一甩,这通人性的黑马便迈出步伐。
天高云阔,雀鸟跃于深绿枝头,它哒哒哒踩着浅褐色的石路,一路向着东方去了。
要去东边,最近的路还是上山。
骏马走上山路,周围的树木郁郁葱葱,在风中抖动。
路迎酒问:“这也是你住过的山头?”
“嗯。”少年点头,“我在这边住了五六年。”
路迎酒的呼吸就在他的耳畔,吹得他耳垂和脸热热的,他不禁攥紧了缰绳。
鬼怪没有心跳,他只觉得自己的魂魄在涌动。
路迎酒环视周围。
即便是中元节,阴气弥漫,他也没感受到别的鬼怪。
想来是昨晚都被少年杀了个精光。
这小鬼,护着领地的时候是真的凶。
路迎酒这么想着,浑然不知从初见那刻起,他已被少年划归到了“自己的领地”之中。
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他看着少年轻车熟路,引着黑马抄了山间的小路,七拐八拐,让崎岖的山路缩减了不少距离。
走着走着,林海间忽然出现了一座小小的竹屋。
少年勒马,跳下来说:“这是我住过的地方。”
路迎酒跟着他进屋。
屋内只有很简单的床铺和桌椅,其他什么都没有了,冷冷清清,完全不像是有人住过的模样。
唯有窗台有一盆花朵盛放。
少年小心地将花摘下来,束成多彩的一捧,递给路迎酒。
路迎酒接过来:“怎么要送我花?”
少年只是笑,不应答。
路迎酒还是第一次收到花,而且还是来自同性。
不过花开得那么热烈,任谁都会喜欢的。
他勾了勾嘴角,拿着花,出去门口了突然想起什么:“唉,你昨晚不是还和我说过,你从没有住处、从没有家吗?这竹屋不就是你的住处?”
他越发觉得不对劲,环顾竹屋:“我觉得你过的生活还不错,能遮风挡雨,床铺被褥都有,还能种种花,哪有你说的那样惨淡,一定要跟着我?”
——要不是少年情真意切地说了那一通,路迎酒还不一定会心软带上他呢。
少年:“……”
少年:“…………”
他打了个响指,一团鬼火拔地而起,熊熊吞没了整个竹屋!
那火势怪异而强烈,不过几息过去竹屋已化作灰烬。
路迎酒:?
鬼火灭了,一缕青烟冒起,飞灰在风中乱舞。
少年紧张地看向他,说:“哇糟糕,刚才是好大的火。好了现在我没有家了,真是飞来横祸啊!”
说完几步上前,又是紧紧抱住了路迎酒:“我的命真是太苦了!我太难过了,简直生不如死,要好多个拥抱才能缓过来!”
路迎酒:???
这是他妈的碰瓷讹诈吧?!
第85章 新雪与酒
竹屋被烧了,少年是名正言顺地缠着他了。
路迎酒没见过这阵仗,腹诽道,自己又不是什么貌美如花、沉鱼落雁的大美女,这少年那么执着做什么?
黑马哒哒哒地走。
它的脚力好,日行百里不疲惫,又极通人性,大部分时候都能信马由缰。就这样走过了一重又一重的小山,踩碎了一条又一条的清溪,到了正午,两人分吃干粮,稍作休息后又继续赶路。
终于在傍晚时,他们来到了一处热闹的镇子。
镇子里人来人往不知在欢庆什么,四处张灯结彩,人声鼎沸。
这种人多的地方,恐怕有驱鬼师。
两人下马。
路迎酒画了张符纸,叠成纸鹤模样,放进少年的手中。
“这是什么?”少年问。
他打量着手中纸鹤。它栩栩如生,精巧玲珑,符纸弯弯绕绕正好缠上了双翼,像是羽毛的花纹。
“能隐匿你身上阴气的符纸。”路迎酒笑说,“当然,出了这镇子,你就得把它还给我。”
这符纸不是轻易能给鬼怪的。
他画的符纸强大,少年拿了符纸,几乎所有驱鬼师都找不到他踪迹了——这样是极其危险的。
少年点头。
他们进了镇子,四处鱼龙乱舞。路迎酒拉了个人问,才知道这几日按照当地的习俗,要摆上足足三日的酒宴,以迎盛夏。
少年左顾右盼。
花灯的光落在他漆黑的眸子中,简直是流光溢彩。他很少见这样热闹的场景,一个个行人与他们擦肩,偶然触碰到彼此,能感受到灼热的体温。
人类原来是那么温暖的。他想到。
路迎酒问完了情况,转身和他说:“时候不走了,我们找个餐馆吧。你喜欢吃什么?”
少年摇头:“我就只喝过白粥。”
路迎酒失笑,把他带进了沿路人气最旺的餐馆。
餐馆中人声鼎沸。
两人上二楼落座,路迎酒点了菜,抬头看去,桌子对面的少年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路迎酒就问:“你没有名字,连自己的姓氏和生辰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少年说,“我从有记忆起,就在那片山脉中了。”
“原来如此……”路迎酒沉吟片刻,“我觉得,你恐怕不是生者化作的魂魄,而是神官。”
少年愣了愣:“有什么区别?”
“简单来说,你是从鬼界的阴气中诞生的,冥冥之中有着自己的职责。”路迎酒说,“当然,神官其实有很多个的,有强大的有弱小的,不尽相同。”
少年:“噢……”
路迎酒又说:“你知道自己从何处诞生吗?比如说,如果你在鬼界的白昼中诞生,那么你的力量就会偏向阳刚,近似日游神;又比如说,如果你在鬼界的群山中诞生,那就是主管山脉的神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