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被云浇灭了。
天地漆黑一片,风低掠过草地,压得它们抬不起头,左右摇摆,不同色泽的绿轮流翻涌。
敬闲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七十二骨油纸伞,稳稳撑开,拦住他和路迎酒。
那伞外表朴素,却将电闪雷鸣隔绝在外,伞下自成一方小天地。路迎酒只觉得潮湿的风吹得舒服,雨点滴答落在头顶,颇有几分雨中漫步的写意与浪漫。
他们并不赶时间,慢慢走在风雨中,欣赏自然的壮阔。
路迎酒说:“鬼界和我想象得太不一样。”
“以前这里也是荒原,随便挖出一抔土,就能见到白骨。”敬闲说,“直到后来,我开始搞绿化了……”
路迎酒:“……”
他感慨道:“敬闲,你真的是个基建鬼才,鬼界捡到宝了。”
敬闲笑说:“也就鬼界的上几层风景比较好了。越往下的环境越恶劣,根本搞不了美化,全是刀山火海。”他扬手一指,“所以我经常回来上几层休息,再往那个方向走,就能看到一个度假小屋和马厩。”
“你养了马?”路迎酒问。
“嗯。”敬闲回答,“而且,有两匹你肯定记得。”
路迎酒:?
他跟着敬闲的脚步,穿过茫茫草地,等越过一片小丘陵了,天气再次放晴。
敬闲收了伞,抖落伞面晶莹的雨珠。他拉着路迎酒的手绕过最后一个小坡,小小的木屋立在一汪碧蓝的清潭旁。
木屋和古时的建筑相仿,并没有特别之处。旁边就是围起的马厩,几匹皮毛油光发亮的马正在慢条斯理地吃草。
马匹的外形与普通骏马并没有区别,除了有些生了鬼角,有些踩着幽火。它们听见脚步声,抬头见到敬闲,抖着耳朵打着响鼻,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敬闲走上前,抚过它们的皮毛。
其中有两匹马,一匹枣红色一匹纯黑色,对他的态度分外亲昵。
路迎酒也觉得它们眼熟。
仔细回想……
记忆回到百年前,他与少年行过江河湖海时,胯下骏马便是这两匹!
这一刻他心中感慨又温柔。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等它们逝去了,敬闲还将它们好好养在了鬼界。
他走上前几步,那两匹马闻见气味,侧着脑袋用明亮的眼睛看他,很快便发出了欢鸣。
它们也还记得路迎酒!
路迎酒走几步上前,摸过它们顺滑的毛。两匹马侧过头使劲蹭他,使劲打着响鼻。
它们不懂收敛力气,蹭得路迎酒的东歪西倒的。他笑说:“好了好了,我也很想你们。”
敬闲拉开马厩的门,它们俩就昂首走出,膘肥体壮,一身皮毛在光下发亮。
敬闲抚着它们的脖颈,同样眉梢带笑,和路迎酒说:“等你身上伤好了,我们去赛马吧——就像是以前一样。”
过去,他们不知多喜欢漫山遍野地跑马。
输赢对半开,都是棋逢对手。仔细想来,人生中最难得的就是这种畅快淋漓的潇洒。
路迎酒不在的这些年,敬闲喝酒,时时想起。
路迎酒却笑道:“不必等那么久。”
说完他飞身而起,轻轻松松就乘上黑马,抓住那乌黑如墨的鬃毛,一拍马身:“驾!”
黑马长嘶一声,扬蹄电光幻影般冲了出去!
敬闲一愣,同样翻身上马,枣红骏马不甘示弱,紧追不舍。
远处又是一望无尽的草原,漫无边际。两匹马一前一后地狂奔,肌肉线条漂亮得宛若刻刀凿出,乌云般的鬃毛飘逸,蹄下踏碎狂风。
阳光灿烂,不过几息过去,又是一声雷鸣。
他们一头撞进了细密的太阳雨中,雨丝洋洋洒洒,浸润了林木,浸润了野草,浸润了漫山遍野、狂野生长的自由。迎面的风吹起衣袖,玄衣与白袍翻滚如云。
心中快意、潇洒与豪放交织。
梦回百年之前,也是这样大好的山河。
飞跃过清澈透亮的溪水,敬闲一拍马脖子,枣红马嘶鸣一声,肌肉寸寸绷紧,竟然又是提速了几分!
距离拉近,它逐渐追上黑马的步伐,很快与黑马只差了小半个身位。敬闲和路迎酒几乎是肩并着肩。
前头开阔,路迎酒一甩缰绳侧头看去,正正好好与敬闲对视。
两人的眸色一个浅棕如琥珀,一个乌黑似长夜,此时都映着明亮的天光,都带着灿烂的笑意,哪怕是世界最瑰丽的宝石也要逊色。
随后黑马再次加速,将敬闲甩在身后。
这两匹马本就是日行千里的好马,来到鬼界后,就更是不知疲惫。
就这样纵马狂奔了不知多久。
一直奔跑至黄昏,路迎酒才勒马,逐渐慢下脚步。
这是一个小小的山坡。
夕阳正往地平线坠落。
枣红马站定在他身边,敬闲率先跳下马,冲马背上的路迎酒伸出手,笑道:“你赢了。”
路迎酒鬓角带了薄汗,被他牵着下马,然后被拥了个满怀。
敬闲用力抱着他,直接抱起他转了几圈,然后亲上去。
鬼怪不用呼吸,但路迎酒还在微喘呢,哪里挨得住这阵仗?很快就亲得受不了了,勉强推开敬闲,有些狼狈地笑道:“别亲了别亲了,再亲我就喘不过来了。”
敬闲这才作罢。
两人坐在草坡上,慢悠悠地谈天。骏马埋头吃草,时不时耳鬓厮磨。
就这样一直到了星辰漫天。
路迎酒的语调带上困意,回答敬闲的时候,都是一顿一顿的。
最后他脑袋一歪,靠在敬闲的肩头半梦半醒。
周围寂静,敬闲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几秒钟,低声说:“躺下再睡吧?”
路迎酒含糊应了一声。
于是他们睡在柔软的草上。
路迎酒抱着敬闲,很快睡着了。而敬闲极其轻柔地抚过他的黑发,隔了一会,也缓缓闭上了眼睛。
鬼怪不需要睡眠。但就像之前无数次那样,他陪路迎酒入梦。
但是这次,他不再梦见那荒芜的雪原。
一夜好觉,直到天明。
之后的两日,他们乘马慢悠悠地走过鬼界。
不知是否得益于他半人半鬼的状态,路迎酒的伤好得很快。
敬闲比他操心多了,每天坚持关心他各种伤口的愈合情况,直到所有的伤痕都消失无踪了,才松了口气。
而周围的景色万千。
果然如敬闲所说的那般,越往下,阴气就越浓郁。再没有草长莺飞的浪漫,取而代之的是肃杀的壮阔感。
黑水翻滚,怪壁嶙峋,或是炎炎望不见尽头的火焰山岳,或是冰寒永冻的漫漫雪原。鬼怪与妖兽厮杀,从未见过的魂魄蝙蝠般簌簌飞起,海中的水鬼成群出没,眼中闪着猩红光芒。
一路走走停停。
终于在数日后,两人抵达了鬼界的十三层。
敬闲在这里有个宫殿,虽然不大,但是极其精致,屋内满是宝石,床铺柔软得好似天鹅绒毛。
他们在这里休息了一天。
第二日早晨,敬闲去喂了两匹马,回来就看见路迎酒坐在窗边,眺望远方。他宽大的衣袖在窗沿散开,白得干净。
身边放了一瓶花酒,喝了小半,杯中盛光。
“在看什么呢?”他走过去问,亲了亲路迎酒的侧脸。
“没什么。”路迎酒笑说,“只是在想事情而已。敬闲,我在想……”
他停住了。
这种状态对他来说是很罕见的。
敬闲没有追问,静默地坐在他身边,同样看向窗外。
良久后路迎酒开口:“我在想,我应不应该留在鬼界。”他揉揉眉骨,“这种半人半鬼的状态,对我来说可能是最稳妥的结局了。只要我不回人间,我就没必要再担心天道,和你也能永远在一起。”
“但是啊敬闲,最稳妥的结局,一定是最好的结局么?”
他轻叹一口气,苦笑道:“我觉得我可能是太贪心了。你努力了那么多年,才把我平安带到了鬼界,我却还想着回去。”
“平心而论我对人间还有很多的牵挂。不论是亲朋好友,还是刚刚起步的事务所,还是生而为人的认同感……”
“而且预言中的那场、最浩大的百鬼夜行,还是会出现。天道没能如愿,恐怕还会从中作梗,我怕节外生枝,害了更多人的性命,终究还是放心不下。”
路迎酒揉揉眉骨,继续说:“如果我躲在鬼界,恐怕才是真正的输了吧。”
“但是要怎么对抗天道,我也没有具体的想法。唯一的思路是,那个在博物馆的阵法。”
那个阵法能让人通往鬼界。
而路迎酒回忆起过去后,意识到了,这实际上就是他和楚千句研究的阵法。世家在这数百年中,进行了许多的改良,但本质上还是一样的。
其中一项改良就是,新阵法需要八个驱鬼师才能启动。
他在那临海大桥上,在那烧毁的车上,见到了死于火灾的张皓空——他在前去展开阵法之时,被天道的侍从袭击了。
但是,张皓空朝桥边一指,给了路迎酒提示。路迎酒才注意到,原来鬼界之门已经开启。
也就是说,尽管不知道过程如何……
阵法确实成功了。
其中的疑问还太多。
路迎酒不解其意,但直觉告诉他,这是非常关键的一点。如果追查,那就是他手上最好的线索。
他思路是这样:首先找到另七个驱鬼师启动阵法的位置,再往下追查。
可这也意味着,他必须要回到阳间。
说这话的时候,路迎酒一直没敢去看敬闲的神情。
敬闲会是什么反应?
路迎酒胡思乱想着。他知道敬闲绝不可能生气,也不会责怪他,但哪怕是再细微的失望,再隐晦的难过,都会让他心里刀割一般的疼。
哪怕敬闲表现出半点反对,他可能都会放弃这个念头。
他别着脸,看向窗外,觉得刚才喝的花酒简直在胃里燃烧,烧得他坐立不安。
而几秒后,他的手却被敬闲轻轻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