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还是觉得自己是一名‘驱鬼师’吗?”
路迎酒:“……我不是驱鬼师我是什么?”
女人轻叹一口气:“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鬼怪的,也没有‘驱鬼师’和什么‘青灯会’,这一切都是你的妄想。您当然也不会符纸,更别说出生入死地驱鬼了。”
“路先生,您要认清楚事实、积极治疗,才能好转啊。”
她递过来一个小袋子,里头全是药片:“药和上次的一样,您要记得按时吃。”
路迎酒:“……”
路迎酒说:“上一次见面你不是才说过我有PTSD,不该再做这一行了吗。你是承认世界上有鬼的啊。”
“没有这么一回事。”女人依旧是叹气,“路先生,您的妄想越来越严重了,我联系一下您的家人吧。”
她埋头翻看笔记本,似乎在找联系方式。
“不用找了。”路迎酒说,“我没有家人。”
“那朋友呢?”女人看他。
这一瞬间,路迎酒是想脱口说出几个人名的。
但思维像是被窃取了,他完全想不起来那些究竟是谁,最后说:“我也……我也没有朋友。”
女人说:“那您早点回去休息吧,一个人住,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啊。你有我电话的,有事情随时联系我。”
“……好。”路迎酒点头,“我记住了。”
离开诊所,他开车去了青灯会所在的地方。
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破败的小巷子,和几只脏兮兮的流浪猫。
拨打记忆中的电话号码,全是空号,或者被陌生人接起。以往在街头游荡的小鬼也不见了,像是根本不曾存在。
这是一个没有鬼怪的世界。
路迎酒一个人回家,一个人上楼,一个人站在客厅。
奶牛猫不见了,抽屉里的驱鬼符纸不见了,门口挂着的平安符也不见了。
一切竟然都是他的幻想。
那么这个世界上,究竟什么是真实的呢?
他想象出了墙中的眼睛。
他想象出了鬼怪,和一份危险、忙碌又充实的工作。
他想象出了亲朋好友,同僚旧识,和各种美好的生活……
现在幻想被戳破了。
他的一切都被否定了。
路迎酒孤零零一人,提着药片站在昏暗的客厅,直到暮色完全淹没大地。
“喵呜——”熟悉的一声传来。
路迎酒一愣,几乎是不可置信地地回头。
黑猫从拐角转了过来,亲昵地蹭他的裤脚。
路迎酒不知道为什么眼眶湿润了些许。他抱起了黑猫,摸过它柔软的毛发,喃喃道:“只有你是真的么……”
黑猫不会回答,温柔地舔舐过他的掌心。
再之后的日子中,病情越发严重了。
路迎酒的整个世界都在扭曲。
时针倒着旋转,公交站台开进了轮船,积水逆流回空中的黑云。整个城市都在说话,时而是数个月的白昼,时而是无休无止的极夜。
灯长出了眼睛,往天上看的是射灯,往地上看的是路灯;楼梯生了嘴巴,每下一级就会唱歌,他从家里去到4楼,刚好能唱完一段音阶;门把手有了鼻子,能闻出面前的人是谁,所以人们再也不用钥匙与锁头。
消防队用水浇灭了太阳,小偷拿走一角月亮。鱼溺亡在海洋,满地都是摔死的飞鸟,它们的内脏流出来,开出了漂亮的花。
路迎酒时常能见到死者。
午夜走在街头,他的影子一分为三,从地面挣脱,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墙顶有猴子,地上是赤蛇,孔雀在月下开屏,有着大耳朵的狗趴在街头。这些死在火中的动物悄无声息又回来了,注视着他,凝望着他。
“你见过天道眼中的世界吗?”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
蔡老头就站在街角,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每过一秒钟,他的面庞都会改变。
年轻苍老、英俊丑陋……
像是无数人的身影凝聚在了他的身上。
路迎酒已经习惯了这些幻象,淡定地回答:“反正都是我想象的,我想它是怎么样的,就是怎么样。”
“那在你的想象中,它是怎样的?”老头追问。
“是井然有序的,把世界上的一切规划得明明白白。看见一个物体,就能知道它的起源与去处;看到一个人,就能知道他的生老病死。”路迎酒想了想,“毕竟它就是法则。”
老头却摇头:“不对,你说的不对。”
“哪里不对了?”路迎酒笑。
老头指向周围:“你现在看到的世界,才是天道所见的世界。全是混乱,全是扭曲。”
路迎酒:“嗯?”
“这个世界就是从混乱中诞生的。时间、空间、所有型与魂,对它来说都没有意义,所以也不必‘看见’。它只需要看见世界最原初的模样,在混乱之中,窥见一切的真相。”
路迎酒说:“听不懂。”
老头:“……”
路迎酒又说:“我得了精神病,所以,我默认你是我想象出的什么人物,试图向我传教,让我病得更重。”他拍拍老头的肩膀,“如果你不是我想象出来的,那你看起来比我病得更糟糕,回家吃点药吧。”
老头:“……”
眼看着路迎酒越走越远,他喊道:“你难道不好奇,你为什么能看见‘天道眼中的世界’吗?!”
“因为我有妄想症啊。”路迎酒说,“要是我想,我还能看到‘你眼中的世界’呢。”
老头:“……”他几乎是气急败坏,“看看你的周围!”
路迎酒环顾周围。
那些动物依旧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眼神幽幽,似是催促。
老头赶上了他。
这回,老头的面容变得年轻英俊,完全是陌生人的样子,又开口道:“这些——包括我在内,都是你的潜意识,在提醒你是时候回去了。”
“回去哪里?”路迎酒问。
“回家。”他说,“去找你爱的人,与爱你的人。”
“路迎酒,还有人在等着你呢,你的旅途不应该终止在此处。”
“但我——但我们没办法教你,如何分辨真与假。”他深深地看向路迎酒,面庞千变万化,“天道否定了你的一切,但这不代表,那些东西就真的是幻想。”
“不过,”他笑了,“你已经察觉到了吧。”
“扑通、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扑通——”
又是心跳声。
这一天,路迎酒顺着扭曲的街道回到了家中。
洗澡、吃药、上床。
他又开始做梦。
梦见蓝绿色的孔雀展翅,飞掠过空无一人的楼宇,尾羽缠着阵法的辉光。
梦见沿海大桥上,女人独自一人与侍从战斗,在见到一辆烧毁的车子后哭得泣不成声。
路迎酒翻来覆去。
最后的梦境,定格在了阴森森的鬼界。
他看见身着玄衣的男人,英俊而森冷,手一扬便是数里的血雾扬起——他一遍遍碾碎百鬼,将白骨都碾碎进了泥尘中。最后男人回头,与他遥遥对视,一双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又缱绻着爱。
“……敬闲。”他在睡梦中喊着。
内心逐渐清明。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从梦里醒来时,路迎酒下意识想要找到黑猫的踪迹。
在这些疯狂的日子中,黑猫是他的唯一慰藉,是他的唯一真实。
但是与平常不同。
黑猫没有回应他的呼唤。
路迎酒心想,它可能是被关在客厅了,于是下床,拉开了卧室的门。
门把手上全是粘稠的液体。
他打开灯一看,满手的猩红。
不但如此,整个客厅、整个房间都是血痕,墙又裂开了,59只眼睛在其中转动,盯着客厅的最中央。
最中央是死去的黑猫。
它静静躺着,大滩鲜血从它的身下涌出,涌到了路迎酒的脚边。
【它死了】
眼睛们无声地说。
【现在你是真正的独身一人了】
路迎酒:“……”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一个强烈的念头萦绕在心头:“他是不会这样离我而去的。”
他会永远在我身边,一如承诺的那般。
这种割裂让他的头脑清晰。呼吸顺畅,心跳有力,混沌的思维变得清晰无比。
路迎酒默不作声地走过去,跪在了黑猫身边,轻抚过它满是伤痕的躯体。
然后他重新站起身。
放在其他人身上,黑猫的死,肯定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