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没了声音,过了约莫三四分钟,有脚步声响起,随后院门被人打开,一个穿着浅色和服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内,行礼说道:“良一先生请进。”
宫下北给女人弓腰行礼,走进院门的时候,就看到住宅门前的回廊上,站着一个偏于消瘦、脸戴墨镜的中年人,正是宫原阳平。
0115
“宫原先生,冒昧前来拜访,请多多包涵,”走到回廊下,宫下北九十度的弯腰行礼,说道。
“良一先生太客气了,”宫原阳平在回廊上弯腰回礼,说道,“阳平随时欢迎您前来。”
宫下北直起腰,笑了笑,说道:“其实早就应该过来拜会先生了,不过因为良一的思虑出现了些偏差,所以才拖到今天。”
“那么,良一先生,现在这种思虑上的偏差纠正过来了吗?”宫原阳平抬起胳膊,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微笑道。
“有了些新的想法,所以前来请教宫原先生。”宫下北走上回廊,一边换了鞋子,一边说道。
“是关乎龟井静香议员的事情吗?”宫原阳平笑道,“其实这件事良一先生不必放在心上,尽管这家伙在自民党内有些影响力,但要说凭借一己之力就想换掉党产管理人,恐怕难度有些大。他只是对今年的利润分红有些不满罢了。”
宫下北跟着他进了客厅。
宫原阳平的住所内完全是和室风格的布置,两人穿过客厅,直接进了茶室。
“宫原先生误会了,”在茶室的客座上盘腿坐下,宫下北才继续说道,“对龟井静香的威胁,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当然,我也不准备就这么忍气吞声下去。”
“哦?”宫原阳平眉毛扬了扬。
“最近,龟井先生可能会遇到一系列的麻烦,”宫下北微笑道,“请宫原先生寻找一个您认为合适的时机,转告龟井先生,如果他不想这些麻烦继续下去的话,就摆一桌赔礼宴,我会原谅他的。”
宫原阳平给了他斟了一杯茶,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圈,轻声笑道:“要想让龟井静香低头,恐怕并不是多么容易的事情,我知道良一先生手里掌握着一些东西,但如果就是为了意气之争,便将这东西放出去,恐怕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啊。”
语气顿了顿,他将手里的茶壶放下,接着说道:“泼脏水固然能让对手难堪,可良一先生怎么确定你在将水泼出去的时候,不溅到自己身上呢?你和龟井的矛盾,现在人尽皆知,如果他在这个时候被人爆出丑闻,谁都会知道是你做的。在政治上,采用这种手段是会成为公敌的,这一点良一先生考虑过了吗?”
“呵呵,宫原先生误会了,我没想过用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宫下北微笑道,“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来对付他。”
“愿闻其详,”宫原阳平愣了一下,随即安然坐回去,说道。
“今年又是一个选举年,”宫下北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口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龟井先生的众议员身份已经连续保有两任了吧?他今年是不是又到了参选的时候了?”
“是的,”宫原阳平点头说道。
“那宫原先生知不知道,龟井先生一般都会向哪些法人团体或是企业会社募集献金呢?”宫下北紧接着问道。
“这个......”宫原阳平皱了皱眉头,问道,“您是打算从他的政治献金上动手吗?这恐怕也不容易,毕竟摆在明面上的献金,应该都是符合《公职选举法》与《政治献金规正法》的,龟井是个经验丰富的老议员了,他不会踩线的。”
“他会不会踩线与我无关,”宫下北笑道,“我只想让他失去既有的财界支持,募集不到参与竞选的那笔经费。”
“这怎么可能?!”宫原阳平惊讶的说道,“任何一个派系背后的财界支撑都是比较稳固的,就我所知,龟井的献金募集一向都很顺畅,良一先生......”
“宫原先生有没有龟井的献金提供人名单呢?”宫下北打断他的话,问道。
“请稍等,”宫原阳平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终归还是起身说道,“我应该保存着一份相关的资料。”
宫下北点点头,端起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茶,等着宫原阳平去将资料取来。
要相对付自己的敌人,首先要搞清楚在同对方作战时有什么弱点,有什么优势,这叫知己知彼。
毫无疑问,如果在政界同龟井静香作战,宫下北是毫无优势可言的,对方完全可以吊打他。但是反过来,宫下北也不是没有自己的优势,当初赤本将他放在金融证券产业株式会社,费力的给他安排一个贷借取引业务课系长的职务,显然不是没有目的的。
在过去半年多的时间里,宫下北在这个职位上接触到了太多特殊法人团体的会长,他为水资源开发公团解决麻烦的手段,目前正被大量有借贷需求的特殊法人团体采用,这就是一份资源。赤本病重期间,十几家特殊法人团体的会长前去探望,就是一种很有力的说明。
除此之外,长银、兵库、住友、北拓这四家银行与宫下北的联系更加紧密,超过5000亿日元的黑金流动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是一种深层次的利益勾连,属于那种一旦一方有事,所有人都要跟着倒霉的利益链条。
宫下北要想利用现有的关系,倒逼自民党的话,肯定是力有未逮,那些特殊法人团体会卖他一个面子,但却不会跟他一块下水,毕竟其中的牵连太大了。
但是,让他们侧面提供一些帮助,给某个议员施加一些压力,还是没有问题的,至于重头戏,自然还是放在四家银行身上——龟井静香可以威胁他宫下北,却威胁不到那些银行。
这就像一盘斗兽棋的游戏,老鼠或许对付不了一只猫,但却能克制一头大象。
宫原阳平离开了不到五分钟,又拿着一份文件转了回来,他将文件放在宫下北面前,说道:“这是最近几年众议院选举的政治献金提供登记。”
宫下北将文件接过去,嗯,厚厚的一摞,有些手沉。
“登记是按照捐献人的名录做的排序,你可以看四年前的归档,”宫原阳平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补充道。
宫下北点点头,看是浏览手中的文件。
在日本,不,应该说是在几乎所有的资本主义国家中,政治献金都是允许存在的,只不过这类献金的接受和使用有相应的规定。
大批的企业集团和财阀,为了能够在政治上有人替自己代言,都会选择一些政治主张与自己利益相同或相近的议员,为他们提供政治献金,帮助他们上位。
作为保守的自民党中的一个派系,龟井静香所在的渡边派立场偏右,其主张属于保守派中的保守派,抵制革新,而为他们提供支持的财界团体,主要集中渔业、关西财阀、军火工业、影视行业这些方面。
宫下北翻看了十几页,终于找到了龟井静香的名字,而献金提供人名录中所处的位置,却是阪急集团,而这家集团下属的东宝株式会社、宝冢歌剧团都为龟井静香提供了政治献金。
阪急集团就是阪急控股,现在它还是一家相对独立的投资控股企业,归属于阪急企业株式会社,而在阪急企业株式会社的下属企业中,还有一家很出名的企业集团,就是日本16家大手私铁中的阪急电铁。
对阪急控股宫下北倒是没有什么印象,但是阪急电铁他还是有些了解的,因为这家企业过去两年运转的不太好,拖欠了兵库银行一笔近200亿日元的贷款。
看到阪急集团的名字,宫下北笑了笑,他将文件放到桌上,指了指茶桌边上的电话,说道:“宫原先生,不介意我用一下贵宅的电话吧?”
“您随意,”宫原阳平将电话机拿过来,放到他的手边,微笑道。
“谢谢,”宫下北朝他点头道谢,随即拿过听筒,拨了个号码出去。
“角田先生吗?我是赤本良一,”电话很快接通,对面传来一个中年人的声音。
“啊,赤本先生,”中年人在电话里笑道,“我是角田。”
“今川先生在吗?请他接电话。”宫下北说道。
“非常抱歉,赤本先生,今川先生去了北海道,”中年人说道,“您有事吗?我可以让他给您回电。”
“不用啦,你替我转告今川先生,”宫下北说道,“就说我有件事需要请他帮忙。”
“您请吩咐,赤本先生,”中年人恭恭敬敬的说道。
“我和阪急有些纠葛,”宫下北看了一眼对面的宫原阳平,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阪急企业好像在你们兵库银行有一笔200亿日元的贷款已经延期了,如果今川先生愿意帮忙的话,请你们催一下这笔借款吧。”
“请您放心,我一定转告今川先生,”中年人说道,“嗯,非常抱歉,赤本先生,我能不能多问一句,你所说的纠葛是指......”
“你不用多问,只要如实转告今川先生就好了,”宫下北笑道,“顺便告诉今川先生,如果最近两天他能回来的话,我会出面请他吃饭。”
“好的,赤本先生,我立刻联系今川先生,”中年人在电话里说道。
“今川矢一?”看到宫下北挂了电话,宫原阳平试探着问道。
0116
今川矢一,兵库银行总行的审议委员会委员、检查室室长,同时,他还是目前兵库银行整改委员会的委员,宫原阳平没想到宫下北竟然能直接找到这种人。
由宫下北牵线,有四家银行、九家暴力团参与的“自动契约机”项目,到目前为止都属于一个绝密的事情,宫原阳平显然是不可能了解内情的,所以,他对宫下北竟然能够直接与今川矢一对话,感觉非常的惊讶。
当然,宫原阳平可没想过对方这是在做戏,因为那太幼稚了,有智商的人都不会去做,更何况,他认识今川矢一的秘书,也就是角田隼人,刚才电话里的声音正是属于角田的。
宫下北没有解答宫原阳平的疑惑,他继续翻看着文件,其间,先后打了六个电话,联系人分别来自兵库银行、山一证券、清水建设、大冢制药、日本电信电话株式会社以及北海道拓殖银行。
按照宫原阳平在心底的核算,如果说宫下北真的能搞定这些企业会社的话,那么龟井静香的竞选献金将缩水百分之六十以上。
对于一个即将投入竞选的议员来说,竞选献金缩水百分之六十意味着什么?很简单,那就意味着大量的广告位订不起了,很多原本约定好的电视节目上不去了,电台的宣传将会难以跟进,哦,那百分之四十正好用来支付竞选团队的薪金。换句话说,在接下来四五月份的全国大选中,龟井静香除了能给他的竞选团队开工资之外,什么都别想干了。
宫原阳平不知道宫下北是不是能做到这一点,但他相信一件事,那就是一旦他把这件事做成了,龟井静香就只有两条可选:要嘛在政界走向边缘化,要嘛老老实实的低头服软。
作为一名连任了两届的众议员,龟井静香自然可能不是穷鬼,他或许有钱能够拿出来支付一些竞选费用,但问题在于,《公职选举法》与《政治献金规正法》在那里放着,它们限定了竞选经费的来源问题,并不是什么钱都能拿过来用于竞选的。
换句话说,一旦宫下北真把这件事做成了,那么它将产生的影响必然是巨大的,他能利用这种方式来搞龟井静香,就能用同样的方式来搞别人。这会是一柄双刃剑,它固然能起到立威的作用,同时也能起到吸引仇恨的作用,有些人或许会在这种威势下认低服软,可有些人却会想着弄死他,消除这个威胁。
再往深处考虑,宫原阳平相信,宫下北不仅仅是打算通过这件事向龟井静香这样的政客展示肌肉,他也是在向自己展示肌肉——他既然能轻松搞掉资历深厚的龟井静香,自然也能轻松干掉资历浅薄的多的自己。
“宫原先生,这份文件我能带走吗?”打完最后一个电话,宫下北将手中的文件合起来,放在自己面前的桌上,将一只手按在封面上,微笑着问道。
“当然可以,”宫原阳平显得有些心绪不宁,他迟疑了一下,才点头说道。
“那,多谢了,”宫下北点点头,微微鞠躬行礼,说道,“我需要去拜会两位朋友,今天就先告辞了。”
行过礼,他双手撑着膝盖站起身,说道:“多谢您的款待。”
宫原阳平急忙起身行礼。
“对啦,宫原先生,还有一句话我必须说清楚,”将那份文件拿在手里,宫下北转过身的时候,轻声说道。
“您请讲,”宫原阳平说道。
“父亲留给我的东西,我是必须要拿到手里的,”宫下北面对着茶室门口的方向,右手拿着那份文件,在右腿的外侧轻轻拍打着,说道,“如果现实不允许我将它们拿回来的话,我不介意把它们全都毁了。”
“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宫原阳平眼睑低垂,含糊其辞的说道。
“相信我,你会明白的,”宫下北笑了笑,随口说了一句,迈步走出茶室。
从稍显简陋的宫原住所内出来,宫下北上了车,车子开动起来的那一瞬间,他扭头朝院门洞开的住所内看了一眼。
住所门前的回廊上,宫原阳平正站在那里看着他,那张带着几分英俊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特殊的表情。
宫下北相信,这是个聪明人,既然是聪明人,肯定就明白他今天过来的意思。
赤本原介是赤本原介,赤本良一是赤本良一,就像一个国家一样,前一代的君主有自己的政策方针,后一代的君主也有自己的方针政策,两者不一定完全相同。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出发点就在于此。
赤本那老头子给自民党做了一辈子狗,却始终没有获得一个优容的身份,这是他到现在都耿耿于怀的一件事。
他培养了河内善,希望通过一些阴谋诡计给自己增添安全系数;培养了宫原阳平,希望能够借他的手改变身份;培养了叶山智京,希望他能够掌控全局;培养了立川千惠美、圣田大吾那些人,希望能够在保证资金来源的同时,将自己与那些灰色产业切割开。
可是在宫下北看来,这一切的努力都是白费,叶山智京是愚忠,河内善是两层皮,宫原阳平有他自己的想法,立川千惠美、圣田大吾那些人,却是只想着各自的利益。
赤本老头活着的时候,自然什么都好说,可一旦他死了,这个经营了三十多年的组织将会瞬间分崩离析,最终的结果,将会是宫原阳平受益,因为他有一个议员的身份,高高在上,能够迅速形成一个全新的利益团体。
今天来拜会宫原阳平,宫下北一方面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姿态,一方面也是为了把旗子竖起来,他要让宫原阳平明白一件事:自己很尊敬他,但如果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自己也能毁了他。
“先生,咱们去哪儿?”副驾驶座上,梁家训小声问道。
“去见中村美和,”宫下北揉搓着额头,说道。
梁家训不是第一次陪着宫下北去中村美和的美发沙龙了,他向司机交代了一声,正准备转过身去,却听宫下北在后座上问了一句:“家训啊,如果你现在有了1000亿日元的话,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1000亿日元?”梁家训有了片刻的失神,似乎在想象这是多么大的一笔钱。
“我想,如果我有那么多钱的话,我一定会先去环游世界,”想了想,梁家训讪笑道,“然后找个自己最中意的地方,寻一个自己最喜欢的女人,舒心的过完这辈子。”
“那,如果你有了5000亿日元的话,又准备怎么做呢?”宫下北笑了笑,接着问道。
“嘿,我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钱,”梁家训搔搔头皮,笑道,“毕竟我有了1000亿日元的时候,就已经去环游世界了。”
“哈哈......”宫下北大笑,真看不出来,这个整天一脸严肃的保镖,竟然还有做段子手的天赋。
“是啊,你的想法才是最幸福的啊,”笑了两声,宫下北似乎想到了什么,情绪瞬间便低落下去,“人不能太贪心啊,有了1000亿日元的时候,就该及早收手了,否则的话,等到你有了5000亿日元的时候,你想象中那么好的生活,就已经彻底远离你了。”
梁家训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是没有说出来。
宫下北也失去了说话的兴趣,他扭过头,看向车外,脑子里却回想着当初与赤本一次次接触的场景。
那个躺在病床上等死的老家伙,或许从很早以前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吧?他手里掌握的东西,都是一步步交给自己的,那或许就是在等自己去做这个选择了。
“你选择的这条路,是没有退路的,”老家伙苍白的话又一次出现在脑海里,最初听这番话的时候,只认为是老头对自己的警告,或是对自己的鞭策,如今细想起来,这里面或许还诸多的无奈吧?
车队穿过两个城区,最后停在了中村美和那家美发沙龙的门口。
宫下北从车上下来,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二楼那扇大落地窗。
窗内,一个穿着水手校服的清纯女孩,正趴在窗前朝下张望,怀里还抱着一个硕大的灰熊玩偶,正是中村尚子。
宫下北笑了笑,朝着女孩挥了挥手,随即走上店前的阶梯,推开门扉走了进去。
穿过有些喧闹的前堂,顺着走廊找到楼梯,宫下北一路上了二楼,就在即将走到二楼平台的时候,就看到二楼的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中村美和面带微笑的走出来,背靠着房门站定。
这女人今天竟然穿了一身粉色的碎花旗袍,嗯,魔改版的,旗袍下摆有些短,两边的开叉却很高,裙摆下,那两条雪白笔直的大腿,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想流口水。
“怎么,良一先生在别人那里受了窝囊气,又想到这里来发泄啦?”脸上带着魅惑的浅笑,中村美和俯视着阶梯下的宫下北,轻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