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不希望叶洛陷入无底洞。
这次带他来见西蒂尼·巴顿,其实也存了让更懂行的巴顿劝说叶洛放弃这项投资的心思。
“约翰,生意场上最忌讳指点别人经商。”巴顿当然也不看好这种另类的投资,没人比他更清楚上海滩的汽车生意。
那就是几个洋行和汽车商业总会的玩具罢了。
可经商是个人私事,大家非亲非故,叶洛看起来又信心十足,没必要去干涉。
“哈哈,约翰,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的脾气,你又不是不清楚。”叶洛举起红酒杯抿了一口,“我是不可能放弃这单生意的。”
“好吧,那到时候如果出了问题,你可以随时来工部局找我。”乔治见他心意已决,只能这么说道。
三人不再就经商的事情进行讨论,菜上齐后,叶洛挑起话题,又说了说美国股市的行情,为了照顾乔治的情绪,他也掺杂了一些求学时的奇闻异事。
这年头媒体行业并不发达。人们了解信息大多通过杂志和报纸,国内甚至只有上海滩才有广播电台,巴顿他们要了解海外情势,要么打远洋电话烧钱,要么发电报沟通。
叶洛六年求学期间也抽空游历了诸多国家,英、法、日、德、俄、意,还有苏联、澳洲等,现在RB在国内很嚣张,与英法美等传统列强时有矛盾,谈起这个国家的劣根性,叶洛就想到了《菊与刀》这本书。
“没想到叶你还去过RB交流,听说东京帝国大学的学者做学术研究非常严谨啊。”约翰对他的这段经历颇为感兴趣。
1927年,临回国前一年,叶洛曾去东京帝国大学短暂交流过三个月,当时他以哈佛大学MBA硕士的身份被特聘为东京帝国大学经济学教授助理,只三个月时间,那边就愿意给他一份正式的助教工作。
不得不说,民国时期,学术圈也有明显的鄙视链。
明治维新后,RB对西方文化极为推崇,顶着哈佛剑桥毕业生之类的名校光环,在RB学术圈非常吃得开。
东京帝国大学就是后来的东京大学,确实是亚洲最一流的名校,但叶洛根本没有在RB久居的打算。
“我不喜欢那个国家,就拒绝了。”叶洛淡淡一笑。
巴顿对叶洛的博闻广记很敬佩,愈发觉得这个年轻人虽然不懂商业,但学术理念超一流,值得结交。
刚才提到通用公司,听说这个年轻华人要投资它生产的汽车,餐厅里的其他洋人都暗自笑出声,场面一度颇为尴尬。
为了缓和关系,饭后吃完甜点,巴顿提议三人一起去外滩公共花园散步。
叶洛欣然同意,他也想再和巴顿总领事闲聊几句,毕竟是当下英租界的一把手,交好后,对他的生意百利而无一害。
外滩公共花园就在领事馆附近,三人步行前往。
1863年,上海的英美租界合并。
合并之后,英美租界用在沪外籍人员所缴纳的税金修建了一座花园,命名为“PublicPark”,即“外滩公共花园”。
三人走到公园门口,站岗执勤的英籍巡查一见叶洛就提着警棍气势汹汹走来。
巴顿这才记起,外滩公共花园是不对华人开放的!
“不准再往前一步!”巡查用警棍指着叶洛,“华人与狗不得入内!”
“当然,两位绅士可以随意出入公园。”
他补充了一句,面对巴顿和乔治时,巡查的态度截然不同。
“这是什么规定?公园建设不就是给市民使用的公共设施吗?”乔治可不乐意了,他上前一步,面有愠意,“我是总领事馆的领事约翰·乔治,这位是我的朋友,你给我让开。”
听到对方居然是一名领事,巡查立即怂了。
巴顿正想着怎么妥善处理这件事,叶洛却先一步过去拉回了乔治。
“算了,就不去公园逛了,不能坏了‘规矩’嘛。”叶洛冷冷一笑,这个典故他现在记起来了,也不想借着两个外国佬的光鬼鬼祟祟进公园游玩。
如今上海滩的四大公园:外滩、顾家宅、虹口、兆丰,都限制华人入园,起因便是不平等条约里附带的歧视性政策。
公园告示牌的具体规则如下:
1、脚踏车及犬不准入内;
2、小孩之坐车应在旁边小路上推行;
3、禁止采花捉鸟巢以及损害花草树木,凡小孩之父母及庸妇等理应格外小心以免此等事情;
4、佣人不准入奏乐之处;
5、除洋人之仆外,华人一概不准入内;
6、小孩无洋人陪同不准入内花园。
其中两条明确规定,华人、犬这两类不得入内。
后来便演化成了那条著名的告示:华人与狗,不得入内。
虽然没有明文写在公园外,但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像这种外籍巡查也是直接这么口头警告华人的。
“叶,抱歉,让你不愉快了。”乔治是地地道道的英国绅士,因为自己这边让好朋友受了委屈,他很不开心。
而且这种规定,他以前也不知道。
“巴顿先生,听说各界名流因为这件事,一直在向领事馆申诉?”叶洛回转身,和巴顿一起往礼查饭店走去。
巴顿微微点头:“是。但这件事没他们想象的那么好处理啊。取消这类规定,必须要在纳税年会上征得半数纳税人同意,这太难了。”
巴顿言下之意,不是他不想取消,而是英租界的纳税洋人们不愿意取消。
“这种歧视性政策是历史遗留问题,不利于两国人民的交流,巴顿先生,4月18日就要召开纳税年会了吧?”叶洛一挑眉。
“嗯,叶洛先生的消息很灵通嘛。”巴顿笑着看他,“你也想就此事申诉吗?”
“我希望巴顿先生能助我一臂之力。”叶洛回头看了眼偌大的外滩公共花园,忽然笑道,“当然,我会支付相应的报酬。”
“哦?这是站在商人角度和我谈生意么?”巴顿正色看他,两人日常闲聊归闲聊,涉及政务和商业,那就性质不一样了。
“是的。我手上捏着三支未来必定暴涨的美国股票。”叶洛笑了笑,“我想巴顿先生一定很感兴趣。”
这个年轻人,很聪明!
巴顿嘴角上扬,他喜欢和聪明人聊天:“你想要什么?公共公园开放政策?”
“以及公共公园未来的使用权。”叶洛冲他眨了眨眼睛。
“叶?公共公园是不允许收费的。你拿下使用权能干什么?为此,你还得支付公园的维护费用和各类支出!”乔治觉得好友疯了!
外滩公共公园虽然维护次数和各类支出不算多,但一年也得消耗近万大洋!
这是白送钱啊。
“没问题,但我要先看看你的股票。”巴顿一转头,决定还是回领事馆和这个有趣的年轻人谈谈生意。
“放心,我有分寸的。”叶洛拍了拍乔治的肩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一小时后。
叶洛和乔治离开了领事馆。
巴顿看着桌面上墨水痕迹还没彻底干涸的“对赌协议”,对今天刚认识的这个华人青年愈发好奇。
“奥黛丽,那三支股票,你打电话给家族,让他们各投3万英镑进去。”
“总领事,您真的相信那个华人说的话吗?”奥黛丽忍不住问道。
她是领事馆的女仆长,也是巴顿家族的一员,西蒂尼·巴顿的表妹兼情人。
此时的英国贵族还在追求血统纯正性,家族内部联姻很正常。
奥黛丽的身份有点低,没法和西蒂尼正式结婚,而且两人也差了将近30岁,只能在这儿当个情人了。
“他对这三支股票太了解了。”巴顿很想说服自己别那么冲动,但叶洛的答案太过诱人。
“你怎么看?”巴顿随口问了一句。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奥黛丽脸颊微微泛红,低下头:“我觉得,可以相信他一次。乔治爵士是一个很少愿意为别人做事的人,除非对方是他的挚友。能让乔治爵士引为挚友,还是华人,应该有些本事。”
“我也这么觉得。”巴顿笑着点头,“反正这9万英镑,亏了,也不是我出。”
“哦对了,通用公司,我记得总裁叫阿尔弗雷德·斯隆对吧?”巴顿拍了拍额头,想起来了,“是条可怜虫啊,好像连美国领事馆那边都不待见他,还跑来我这里过。”
“是的,您上个月拒绝援助他资金。毕竟通用公司现在的情况,谁都不看好。”奥黛丽记得一清二楚。
洋人,还是一个大公司的老板,居然在这里混得那么惨。
阿尔弗雷德·斯隆可能也是独一份了。
“这样,晚上约一下他。那个华人想做汽车生意,我就帮他牵线搭桥一次好了。”
这种顺水人情,巴顿给得毫不吝啬。
反正他也不需要付出什么。
拉叶洛一把,也能让约翰·乔治欠个人情。
巴顿看出来了,那个华人看似和约翰·乔治一样是个学术研究者,其实本质和自己类似,是彻头彻尾的商人。
只不过他披了总领事的皮,对方披了天才年轻学者的皮而已。
这样也好,沟通更方便。
“是,我马上帮您安排。”奥黛丽再度鞠躬。
另一边。
约翰·乔治开车送叶洛回了叶公馆,两人相约改日再好好聚一聚。
今天收获颇丰,叶洛心情不错,正想着下午找机会去见一见小阿悄,看看周祥生和阿尔弗雷德·斯隆那边情况如何,前脚刚踏进叶公馆的门。
后脚就听见小丽一边跑一边喊的声音。
“二少爷!二少爷!你可回来啦!”
“怎么了?别急,有话慢慢说。”叶洛扶住差点摔倒的小丽。
“是...是、是秀珠小姐来了!都已经在花园等了三个小时啦!”小丽大口喘气,一脸惊慌。
第13章 白秀珠
叶公馆,花园。
叶家的佣人们都退得远远,又不敢真离开花园,只能一堆堆扎在花园边缘处,小心翼翼打量着坐在花园秋千上的漂亮洋装少女。
唯独敢靠近少女的,便是在后面轻轻推着秋千,软言细语轻声安慰着她的叶青青。
“好啦好啦,这都三个钟头了,哭得和泪人似的,再哭就不漂亮啦。”叶青青一手推着秋千,一手端起旁边塑料桌上的瓷碗,“秀珠妹妹你看看,给你接眼泪都快接满一小碗了。”
“你讨厌。”白秀珠抹了抹眼睛,清秀的脸庞上,粉嘟嘟的小嘴一撅,“接眼泪干嘛?”
“秀珠妹妹这么好看,眼泪白白掉了多浪费啊。”叶青青嘻嘻一笑,伸手帮她擦去了泪痕。
她们年纪相仿,曾是中西女塾的同学,不过白秀珠16岁就去了RB留洋,也是今年才回上海滩。
她从RB肄业回家,就是为了赶上叶洛回国的日子。
叶青青也有一身大小姐脾气,但和白秀珠相比,就小巫见大巫了。
圈子里,玉人儿般的白秀珠一直是团宠,所有人都让着她,宠着她,生怕她难过伤心,久而久之,那身大小姐脾气让周围的佣人苦不堪言。
“呜呜呜...你也取笑我!”白秀珠哭得更难受了。
“哎呀,谁敢取笑我家二少奶奶呢。”叶青青从后面抱住她,将脑袋凑上去继续安慰。
“谁是你家二少奶奶?”白秀珠嘟嘴,抽噎了几声,脸颊微微泛起红晕。
“你现在不是,将来总是了吧?”叶青青捏了捏她的脸蛋,“秀珠妹妹,你和二哥的婚事,那可是阿爸和白部长一致赞同的大事,逃不了的呦。再说了,有人要真不想当这二少奶奶,干嘛火急火燎的从RB回上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