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形成的规律就是下课的时候,人群一窝蜂地往外走,临近上课时间,人群又匆匆忙忙赶着回教室里。
在中途这个时间段里,一楼反而是安静没什么人停留的。
但这个时间段的人流量少说也有几十上百,想通过有盲区的监控来排查抓人的话,其实是很难的。
就算有人嫌疑最大,因为没有实质性证据,也无法给人定罪。
所以,只好物证不够,人证来凑了。
这也就是苏成意从晚自习上课开始就躺在沙发里的原因。
今天的晚自习是物理老师的,苏成意班上的物理老师跟大家刻板印象里最常见的那种地中海胖男人不同,是一个戴眼镜的温和青年,姓秦,名晓峰。
因为温文尔雅的长相和出了名的好脾气,在学生中人气很高。
上课后,苏成意只是跟他说了一声,今天不太舒服,想去保健室休息一会儿。
他很爽快地就答应了,并且没有追问是哪里不舒服,给足了学生自由空间。
这在老师之中太难得了,如果是李璐的话,一定非得查清楚人到底哪里不舒服才会罢休。
如果查不清楚,那就说明在装病,那后果可就严重了。
也有学生想利用秦晓峰的好脾气骗他来着,可他被骗了也不生气,就连被扣工资了都忍气吞声。久而久之大家都有点可怜他,也就没人再坑他了。
想到这里,苏成意默默在心里忏悔了三秒钟。
对不起了秦老师,都怪学校监控系统不完善。
休息区的沙发比家里的软多了,苏成意想,上次跟陈锦之躲雨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只不过那次陈锦之在旁边,让人有些心猿意马的,没有一点想睡觉的意思。
现在一个人窝在这里,整栋教学楼都在上晚自习,四周安静得只有周边树上隐约的蝉鸣声。
困意就加倍翻涌席卷了上来,苏成意的眼皮逐渐开始打架了。
不能睡。
轻轻叹了口气,他抬手胡噜了一把脸。
“《短歌行》。”
反正也没别的事情,提神醒脑,默背一会儿必背古诗文吧。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从重生到现在,他在古诗文的恶补上颇有成效。于是脑子里想到什么就背什么,一路背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休息的铃声终于响了起来,苏成意被这尖锐的声响惊了一下,原本浑浑噩噩的脑子也跟着清明起来。
伴着铃声,楼上也迅速陆陆续续有学生跑了下来。
或轻或重的脚步踏在楼梯上,挟裹着谈笑声和推搡打闹声,形成一首交叠的进行曲。
苏成意不知道今晚他蹲守的人脚步会不会混在里面,但直觉告诉他,那人如果要动手,就一定是在今天。
因为那幅画但凡多存活一分一秒,都会让她觉得身上有蚂蚁在爬。
这样的情绪会逐渐蔓延,直到吞噬理智,直到消除可能会被人发现的恐惧,直到可以无视苏成意今天提前发出的警告。
交错的脚步声近了,苏成意随手从身旁的架子上抽出一本书盖在脸上,装作睡着了的样子。
不断有人从身旁经过,他始终一动不动,等待着四周安静下来。
终于,万籁俱寂,他轻轻把脸上的书揭了下来。
安静和平的气氛维持了很久,久到苏成意以为今天什么也不会发生。
忽然听到了一阵很轻微的“呲呲”声,像是什么喷雾瓶发出来的声音。
该来的还是来了。
苏成意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来,缓步往楼梯背后绕过去。
走得近了之后,刺鼻的油漆味也已经弥漫了出来。
那人对于这件事似乎很投入,双手握着油漆喷雾,动作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逐渐变得夸张,像不受控制地在跳某种癫狂的舞蹈。
苏成意双手插在兜里,站在她背后看了一会儿。
很显然,这瓶油漆,非常之劣质,味道大得估计整栋楼都能闻得到。
作案计划和他设想的一致,但这作案道具未免有些过于随意了点。
回教室之后身上一股油漆味,这和不打自招有什么区别?
苏成意脑子里正在这样想着,鼻腔受了刺激,忽然就毫无防备地打了一个喷嚏。
“哈啾!”
那人被他吓得一个激灵,手里的油漆瓶都拿不稳,掉在瓷砖地板上,发出“哐啷”一声。
转过头来,四目相对,她的第一反应是逃走。
“朱珠同学。”
苏成意却很快出声喊住了她。
朱珠的脸色铁青,却还是扯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她这种表现或许是内心还存在着最后的侥幸,比如你只是看到了,但是没有证据;比如装成白莲花,栽赃陷害一下,等等等等一系列应对手段。
但苏成意没给她留下这一线希望,而是直接抬手展示了一下手机上正在播放的视频。
她手舞足蹈往公告牌上喷油漆的全程都被录了下来。
从别人的视角看到刚刚的自己,朱珠的脸上忽然显出了几分憎恶。
苏成意关掉手机,慢条斯理地说:
“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么。或许在想一些话术来洗白自己,好让我替伱瞒下这件事。或许在想要编造什么样的谎言,比如做这种事是被人胁迫?”
他抬起头,看着被油漆糟践得面目全非的粉色花海。
鲜红色的,有些刺眼。
“但很遗憾,这些都行不通。”
朱珠的所有想法都被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男生一字一句地剖析了出来,她咬了咬牙,哑着嗓子问道:
“.为什么你会怀疑我?”
苏成意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随即上前两步,捡起滚落在地上的油漆瓶。
“快上课了,你不想被人撞见这个样子吧。要去外面走走吗?”
朱珠一脸错愕地看着他,但苏成意没等她的回答,已经抬脚往外走了。
现在人为刀殂她为鱼肉,她只得跟上。
两人走在路灯下的梧桐小道上,苏成意随手晃动着手里的油漆瓶,慢悠悠地问道:
“刚刚你问我为什么会怀疑你,事实上我怀疑过很多人。另一个怀疑对象甚至是她更为亲近的朋友,我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因为想要相信一个人的话,首先要跨过的就是怀疑这件事。没有经过怀疑洗礼的相信,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话术罢了。
那么,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对楚倾眠。”
朱珠早就猜到了他会问这个问题,嘴角像抽搐一样笑了一下。
“你那么聪明,为什么猜不到?你早就在观察我了吧,为什么?你喜欢她?也是,世界上哪有人不喜欢她。”
苏成意没有理会她关于“喜欢”的质问,眼睛还是看着视线能延伸的最远处的那一盏路灯,语气里听不出来什么情绪。
“即使有一些猜测的想法,也需要向当事人确认一下。我认为楚倾眠这种人是不会做出什么伤害到你、让你怀恨至此的事情的,但人对人的恶意也许就是这样,不需要什么正当的理由。”
“在这件事上,弗洛伊德提出的理论是:人类本质上都有一种自毁倾向,而有的人会把这种毁灭的欲望强加在其他人身上,这种人我们称之为心理变态。
迄今为止,我了解到的是你通过在千人誓师大会上换稿纸、毁掉费心费力制造的画这种事情来攻击她。你还有做过其他什么事情吗?”
朱珠原本是听不进去他在说什么弗洛伊德什么自毁倾向这种学术语言的,她心里被自己做下的丑事即将被曝光的焦躁不安占满了。
苏成意说话的语气也很平静,甚至有些温和,完全谈不上威胁和质问。但很奇怪,面对他最后一句话的问题,朱珠几乎是打了个寒战才说出话来:
“没有。”
得到回答之后,苏成意点点头,接着刚刚的话说:
“我向其他人了解过了,你和楚倾眠从小到大都是同一所学校。
你作业没写完的时候,是她帮你向老师解释;你被社会上的精神小伙小妹收保护费的时候,是她领着同学帮你解围;你家境不太好,初中时你父母几乎倾尽全力才把你送进外校,你交不起学杂费的时候,楚倾眠直接帮你一并交了。
诸如此类的事情,还很多,对吗?”
“对。”
朱珠的脸上浮现出几丝很明显的后悔,紧跟着眼眶几乎要渗出泪来。
苏成意平静地看着她的神情变化,忽然停下了脚步,
“你不用在我面前装出这种样子,我知道你心里其实没有半点后悔的意思。
你们一起长大,可是她为什么要比你优秀?她越是优秀,你的人生就显得更不值一提。所有人对她的关注和夸赞都让她更加耀眼,你就更加讨厌她。
她对你做的一切,你一概认为是施舍,但你理所当然收下的同时,妒火也越燃越旺。楚倾眠的善意就像你的恶意,增添而不消亡。”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朱珠总算明白,苏成意可能是这世界上第一个理解她的动机的人。
楚倾眠并没有什么不好,世界上很难找出比她更完美更优秀的人了,但是,这反而会让活在阴暗角落的自己无限衍生出对她的恨意。
“关于你的动机,我想我已经确认完毕了。那么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情?”
朱珠眼见事情已经到了无可挽留的地步,她看着苏成意一直插在校服兜里的手,冷不丁问道:
“你的手机,在录音吧?”
似乎没想到她会发现,苏成意怔了一下。
他的手在兜里僵住了几秒,随即把手机拿出来,当着她的面删掉了录音。
这发现让朱珠觉得自己扳回了一城,她普通的脸上突然显出几分得意洋洋来。
“看到路灯了吗?这种光最多又能照多远呢,最终还是会被吞噬在黑暗中。我就是见不得她那么顺利,凭什么?打发叫花子一样赏我两个铜板,我就得像其他人一样,跟条狗似的围在她身边了?做梦吧。”
苏成意若有所思地问,
“所以你就伤害她,通过这种见不得光的方式,明面上却又要跟她维持好朋友的关系。”
“对,多好笑啊。对着罪魁祸首说自己有多难过,说不管是谁做的,她都想知道为什么,是不是她哪里伤害到了别人才会这样被报复。不可笑吗?”
“挺可笑的。”
苏成意点点头。
随后朱珠就听到自己刚刚激动到有些嘶哑的声音从他兜里传了出来。
他拿出一支钢笔,向她晃了晃正亮着的红灯,那红灯在路灯的阴影下像是某种凶兽的红色眼睛。
一切阴暗的心理活动都被这只眼睛窥伺得干干净净,朱珠一下感觉膝盖有些发软。
苏成意晃了晃手里的油漆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