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锦之对此当然深有体会,她刚刚转学过来的时候,连韩语都不会说。
上课的时候简直像是在听天书,而老师也不会为了某个特殊的人而放慢教学进度。
为了不影响家里的其他人,彼时才七八岁的陈锦之选择每天晚上悄悄溜出家门,借着走廊微弱的应急灯自学语言。
有一次迷迷糊糊中忘了将门栓卡好,风一吹门就自动合上了。
而倘若敲门将里面的人吵醒,一定会惹来一顿怒骂甚至殴打。
陈锦之尝试权衡利弊之后,果断选择在门口熬了一晚上。
晚秋天气,她就这样打着哆嗦学完了一整本《延世韩国语》。
基于这样的一些算不上美好的回忆,陈锦之觉得苏成意或许也会碰到和她一样的困扰。
毕竟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只是简单的一句大家好都说得那么僵硬。
“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随时来问我喔。”
陈锦之斟酌了一下,用她最擅长的礼貌且有距离感的语气说道。
苏成意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这是很擅长把天聊死的一个人。
陈锦之这样想着,索性收起了想要主动建交的心思。
两人同桌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
学校似乎有了什么制度上的改革,突然开始注重起了成绩来。
上传下达,从前班上的位置都是随便排布的,几乎是自己想坐哪里就坐哪里。现在顺应学校号召,也变成了严格按照成绩顺序。
老师宣布这個消息之后,教室里一片嘈杂和抗议的声音。
朴珍妍原本四周都是她的亲信和小弟,平日课堂小测验全靠这些人脉混过,如今作弊无望了,当然是抗议得最起劲的。
奈何木已成舟,老师大手一挥:
“开始换座。”
第一名的陈锦之获得了讲台前的“老师宠儿”专座。
当然了,她自己是不太想要得到此等殊荣的。
而由于是转学生所以没有排名的苏成意,则是继承了陈锦之原来的末尾位置。
两人都没有对于这次换座风波表现出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
苏成意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陈锦之的笑容也一如既往的官方和礼貌。
“以后有什么事情的话还是可以来问我喔。”
官方的告别之后,陈锦之收拾好书包后站起身来,却忽然被桌上的涂鸦吸引了视线。
原本已经习惯无视掉这些,久违的,她对那上面的侮辱字眼感到一阵难堪。
“无所谓的。”
苏成意眼皮都没抬一下,却丢出来这样一句话。
他把黑色的单肩包放到桌面上,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有些叫人感到不适的新座位。
陈锦之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接过他顺手递过来的书包,转身向前排走去。
第二天,苏成意来上学的时候,发现桌面已经被擦干净了。
他抬头向前排看了一眼,陈锦之今天扎了个马尾。
她的发梢随着早晨的微风轻轻摇晃,露出来的一截白皙的脖颈被巧妙地藏进校服领子里。
明明物理意义上的距离被拉远了,陈锦之的注意力却总是莫名其妙的,变本加厉的被苏成意吸引过去。
他上课的时候总是看着窗外发呆。
他去便利店只买草莓味的牛奶。
他手腕上有一块不锈钢外壳的老式石英表。
他还没有交到什么朋友。
他交上来的数学试卷总是满分。
他的选修语言课是德语,似乎学得很好。
每次陈锦之路过选修课教室的时候,都恰好能听到他被点名起来领读课文的声音。
“Du bist mein,ich bin dein.”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彼此保持着沉默,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陈锦之偶尔会想,或许其他人也是一样控制不住地想要关注他,所以针对她的恶作剧变少了,大多数人都对于这个神秘的转校生更感兴趣。
或许是好运气的一部分,陈锦之意外获得了一段堪称平静的高中生活,这几乎是她从前最大的愿望。
但随着日子渐渐推移,她却从这样的平静里感受到几分难以察觉的不安。
课桌上已经不再出现红色字体的涂鸦,她低头的时候,却总能看到那些话语,这次甚至是擦拭不掉的版本。
人类或许就是这样的生物,被压迫得久了,骤然重获自由的时候,不仅不会感到轻松,反而会迫使自己成为新的折磨自己的元凶。
陈锦之偶尔会想到以朴珍妍为首的一行人对她的评价。
即除了这张脸以外一无是处,像个没有感情和痛觉的假人,等到高中毕业就会滚回自己该待的阶层里,等到年老就会色衰然后被所有人给抛弃。
显然,生了这张脸着实给她带来了不少麻烦。
陈锦之从小到大都对此有所体会,家里的继母一度想让她靠这张脸进入南韩最为火热的娱乐圈,但陈锦之去面试的第一天就被那个男理事油腻的眼神和语言给劝退了。
这样回家之后自然是没有好脸色看的,从那以后陈锦之的每一项支出都被记了下来,作为今后将要偿还的债务。
当然了,还算上了利息。
从陈锦之进入中学开始,来表白的人就络绎不绝,其中有很多人她都毫无印象。
当然了,也有人甚至不知道怎么正确地念她的名字,就可以嬉皮笑脸地拦住她,理直气壮地问要不要交往。
陈锦之之所以会在高中的最后一年全然落到孤身一人的地步,也和她拒绝了太多人、得罪了太多人有着不浅的关系。
时至今日,她不由得也产生怀疑,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人爱她吗?
和皮囊,和伪装,和其他一切都没有关系,仅仅是爱她这个人,怜她这颗心。
怀揣着这样的迷茫和类似于自卑的心绪,陈锦之的目光总是不着痕迹地落在某个人身上。
尽管两人依旧没有任何交流,陈锦之却好像总是能从他身上汲取一些安全感。
她以为自己藏的很好。
在那天之前。
陈锦之不喜欢下雨天。
她有时候会在心里感慨,很有可能无论哪个平行宇宙的陈锦之,都不喜欢下雨天。
潮湿的气味会携裹着不好的记忆扑面而来,叫人呼吸困难,心情沉闷。
再加上这些日子以来一直的心事重重,她才会犯下这个从前绝不会犯的失误。
“哈哈哈!再见了~~今天没有老师会来巡楼的,你就别再试图求救了,省省心好好呆着吧!晚安~”
朴珍妍嚣张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她把手里的钥匙串摇得叮咣响,这是她特地找体育部的人要来的。
她听起来就像是卧薪尝胆数十年终于揭竿起义成功了一样兴奋。
陈锦之脚步顿了一下,弯腰把手里的球筐放在地上,转身打量四周。
这里是器材室。
因为要防盗的缘故,只有一扇铁门。
四面封闭,窗户在高处,无法容纳成年人进出——即便是瘦成陈锦之这样的也不行。
门外的人尖声嬉笑了好一阵子,却没能如愿听到她卑微求饶的声音,最后也觉无趣,吵吵嚷嚷着离开了。
陈锦之听着他们远去的脚步,轻轻叹了口气,靠着墙壁蹲坐了下来。
如果今晚没有巡楼老师的话,她就只能等到第二天早课有人路过的时候才能出去了。
如果放在平时的话,这倒也不算是很难忍受的一件事。
偏偏今天是下雨天。
器材室里泛着难闻的铁锈味,雨滴噼里啪啦打在外面的雨棚上,偶然有闪电划过,将昏暗的器材室映成白昼。
像是校园恐怖片里常常会出现的情节,一般情况下,下一轮闪电劈过来的时候,就会突然有什么披头散发吐着舌头的女鬼赫然飘在空中。
陈锦之模样冷静地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她并不害怕,也不相信世界上会有鬼之类的生物。
前提是走廊没有传来一阵忽远忽近忽轻忽重的脚步声。
陈锦之听着这阵诡异的动静,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因为即便不是鬼之类的,也有可能会是个藏匿在校园中的变态杀人狂?
陈锦之想到前段时间出现在报纸上的那个通缉犯。
短暂的犹豫之后,她站起身来,冷静地从角落里抽出一根棒球棍。
那脚步声原本是从器材室旁边经过,却又在陈锦之稍微松了一口气的时候蓦然折返了回来,停在了门口。
“咚。”
铁门被叩响了。
这代表着来者知道有人在里面。
陈锦之紧张地握住了手里的棒球棍,在心里掂量着他如果破门而入的话,自己可有胜算。
“陈锦之?”
门外的人突然开口道。
熟悉的、冷淡的嗓音,字正腔圆的中文。
陈锦之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她将手里的棒球棍泄气地丢回架子边,叮咣一声。
“苏成意,你要死啊。”
这是两人在换座位之后的第一句对话。
“你害怕了?”
门外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掩饰不住的笑意。
听起来颇有些幸灾乐祸。
“没有。”
陈锦之轻轻出了口气,靠着铁门重新蹲坐下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缓过劲来之后,她又忍不住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