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能大画家 第1009节

  情绪镌刻出凝固的火焰一般的纹路,闪烁着如同被镌刻的贵金属一般,坚固而不可摧折的美学火光。

  这幅画,顾为经又觉得无比的陌生。

  他理所应当的觉得陌生。

  这幅画已经超出了他现在技法所能触及的界限。

  画上千端万绪、无穷曲折的笔触,是大师通灵妙手所才能描绘的动人情愫。

  在缪斯女神的赐福小蜡烛燃烧着的瞬间。

  顾为经一度望到了那道门槛之内的壮丽光景——对于万千心绪以无法为有法,以无限为有限的自由自在表达。

  它可以以大画小。

  画出拍岸怒潮浪尖上的一滴小小的水珠怎样从水波中滴落。

  也可以以小画大。

  可以靠着窗外的一缕月光,月色下的一个眼神,笔尖一点点铅色的淡霜,就将少年人蜿蜒流转四万八千里的丰富情思,表达的生动而传神。

  可惜。

  那只是顾为经“借来”的事物,并非跨过门槛,堂堂正正的从正门中走入,而是凿开墙壁,从邻居家偷来的光。

  蜡烛熄灭后。

  吝啬的邻居便又拿着抹布,把墙壁上的破口堵上了。

  或许堵的不如原本的砖木、石料坚固,切实的体会过一次真真正正以“自我”的笔力,达到大师一阶后的感受,再拿起画笔,肯定就有了新的不同的感受。

  但等顾为经能够靠着自己的努力,再一次破壁而入,还需要为期不短的积累的沉淀与积累。

  顾为经觉得这幅画陌生,不仅是短时间内,他的用笔能力,难以再重新企及到这幅画曾达到的笔墨高度。

  同样也是因为,做画的心绪很难很难再一次的得到复现。

  他曾一连画了超过二十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不敢说幅幅都有所进益,但整体上的趋势是越画越好。

  越画越熟,越画错漏便越少。

  这画则不行。

  妙笔生花和心有所感之间最大的差别就在于——

  心有所感是情绪在画作表面所照映出的水波与涟漪,就像明月在茶杯里映照出的影子。

  明月每一天都会升起。

  只要没有云。

  影子每一次都会如约而至。

  只要情绪酝酿到了。

  心有所感级别的作品,复现出来是相对容易的,可以一二再,再二三,画了又画。

  妙笔生花,则是情绪熊熊燃烧后,在纸面上所镌刻下的永久纹路。

  它不再是明月的倒影,而是流星拖着长长的尾烟,从天际坠落而下,落到了画布之中。

  它天然独一无二。

  等到有一天,顾为经的油画技法若是能重新达到大师一阶,甚至更高,大师二阶,或者大师三阶。

  他再一次重新拿笔复制这幅画。

  他也许能修复画面上那些用笔的疏漏与不圆满之处,却很难画出当时的情绪感觉。

  少年人对于命运时的仰天大笑,天鹅垂死时的高贵之舞。

  绝望而又洒脱的心境。

  此般种种,都已经是不可复制的东西了。

  少年的志气犹如七月初枝头的果子。

  阳光普照,果子青绿。

  它既有盛夏为消的层层热气,也有秋意未曾熟透的青涩与稚嫩。

  等到秋雨一过,果子由绿转红,果香满园的时候。

  成熟中,却已然少了那股鲁莽的“任性之气”。

  这不是坏事。

  这便是长大。

  回想种种,他独自一个人走下出租车,抱着阿旺带着一腔血勇走入西河会馆的情景,说来也不过是十来日以前的事情。

  对顾为经来说,却已然陌生的像是发生在上一世。

  好在。

  当男孩子真正的长大,变成了经过风雨的男人。

  虽然那种连额头眉角都在腾腾冒着“火焰”,烤的四周发烫的少年气已然不见。

  但毕竟是曾拥流星入怀的人。

  有些东西是不会变得。

  有些东西燃烧之后,剩下的不是苍白的灰烬,而是坚固的哲人之金。

  有些火焰,点燃之后,也不会熄灭,而是逐渐凝固,逐渐内敛,不再烫的让人无法触摸,而变为了阳光般温润的味道。

  画外人和画内人。

  他们都带着相似的晶莹。

  顾为经盯着那幅《人间喧嚣》片刻,低头拿出手机,选择备注为「(策展助理)邦妮·兰普林女士」的联系人。

  他们上一条聊天消息,是在今天早些时候,刚刚抵达机场时发的。

  对方告诉自己。

  因为他迟到了所以,他得自己去组委会的办公室,取参展来宾的身份卡和日程表。

  早在两周以前。

  顾为经刚刚从西河会馆里出来以后,他就曾经联系过对方,他能不能多投递一张画稿,到今年双年展的展台上,并把《人间喧嚣》的照片传给了她。

  兰普林女士一开始说可以帮忙问问,后来不知怎么的,他能察觉到人家的态度明显转冷,只说画展的投稿日期已过,所以任何人都无法再次投稿。

  这是实话。

  也不是实话。

  实话的那一面是,参展的投稿日期,确实已经过了。

  不是实话的那一面是——明显并非像她说的那样,任何人都无法再次投稿。

  酒井胜子以蔻蔻为模特画的那幅《清幽·空寂·神秘》,希望当做画展上的第二幅参展画的时候,参展的投稿日期明显亦已经过了。

  酒井小姐却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还跟自己说,这种艺术展览,策展人的权力很大,参展弹性也很大。

  “如果在画展开始之前,你觉得自己画出了一幅更好的作品,直接投给组委会就好。组委会要不接受,那一定是组委会的损失。”

  那时胜子小姐的语气,看上去丝毫不担心会遇上组委会不接受的情况。

  而显而易见的是。

  酒井胜子在“弹性”范围以内,他自己却在“弹性”范围以外。

  就算明确得到了拒绝的答复。

  顾为经还是把那幅《人间喧嚣》带来了新加坡,他画出了最满意的参展作品,却没有办法把它带去画展。

  终归。

  心中是觉得遗憾的。

  顾为经还试着想去走一走老杨的路子。

  但在车上,老杨一直在说让自己小心一点,多避避风头,少做少错。

  曹老也没有见自己。

  他明显感觉到了老杨话里有话,神色也有点复杂,连话都说的很含蓄。

  顾为经感受到,有他不知道的暗流正在涌动。

  他打消了念头。

  人家请了自己吃中华绒螯蟹和清蒸鱼头,还说晚上带他去见伊莲娜小姐呢!

  够意思了。

  顾为经还别去开口让老杨觉得夹在中间难做了。

  换成以前的他。

  遇到这种事情,处处碰壁之后,也就放弃了。

  穷地方来的人,更有一种格外强烈的敏感自尊。

  他会因为害怕触犯了人与人之间的社会规则,而受到非议与嘲笑。

  酒井太太来菲茨国际学校开设提高班的时候,莫娜会自己去老师的办公室,私下里争取、寻求一个进入提高班的机会。

  这样的事情。

  以顾为经内心的敏感,他是绝对不好意思去做的。

  现在。

  顾为经却还想试一试,能不能把它变成自己的“第三参展画”。

  若是组委会完全不给任何人,更换或者增加参展艺术作品的空间。

  那么没有什么好说的。

  顾为经完全接受。

  规则就是规则,对所有人都一样,这便是公平。

  但如果规则就是——本届的参展资格完全是由策展人个人主观想法进行选择,弹性很大。

  那么顾为经认为,自己就应该试一试。

  哪怕不依靠老杨或者酒井小姐的关系,单纯就靠自己,单纯就靠艺术品本身的魅力。

  让艺术品自己发声。

  如果得到的回答依然是“否定”。

  那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有没有遗憾不取决于你有没有获奖,而取决于你有没有尽到最大的努力,如果你已经这样做了,那么……无论结果如何,都不遗憾。”

  这是酒井小姐的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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