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让人赞叹的进步。别骗人,我不需要虚假的安慰。爸爸,你心中也是明白这一点的。”崔小明说道。
崔轩祐也跟着沉默了。
他确实也关注到了顾为经的那幅参展画。
很好。
好的出乎预料。
他是知道自家儿子有多厉害的,再加上提前收到了对方的参展画,在这场并不公平的对抗之中,已经占得了无数先机。
他乃至认为自己和妻子甚至没有必要去游说评委,给自家儿子造势。
两幅作品摆在一起,在有原创属性的个人画法的加持之下,奖项顺理成章,就该是自家儿子崔小明的。
谁也没有想到。
他却遇上了一幅让这一切的顺理成章,变得不那么理所应当的作品。
这才多长时间。
对方居然进步的这么快。
正因如此,他才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犹豫着要不然干脆玩些其他的手段。
“还有酒井胜子,酒井一成的女儿也亲自参加了这次双年展。她的作品也很好。更不用说。我的父亲的份量,可远远不如酒井胜子的父亲的份量。”
崔小明笑笑补充道。
光头艺术家的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语气柔软了些:“所以,小明,也不必想这么多,我们只要努力就行了——”
“所以,父亲,我们这次一定要赢。最佳艺术创意奖或者UBS新人奖,最少有一个要是我的。”崔小明却拍拍父亲的肩膀,“我不要努力,我只要结果。在出道的起点,便踩在酒井一成的女儿和曹轩欣赏的年轻人的肩膀上,这种好事情很可能一生都不会遇上第二次了。我希望十年之后,《油画》、《艺术评论》、《美学周刊》这些杂志会记录我是怎样打败他们的,而不是我在跟别人说,我已经很努力了。”
“拉里·高古轩不是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签下我。我不需要他的施舍来的合同。我要他不得不亲自来追逐我。现在,这个理由,就摆在我的眼前。”
崔小明的指尖弹了一下手里的香槟杯。
透明的小气泡,从杯底摇摇晃晃的浮起。
“他是画的很好,但可惜,艺术展览上的事情,又从来都不是只与艺术相关。我是展览最年轻的特邀画家,而他,却只有一个普通展台。”
“甚至在展览开始之前,他的展台还被挪到了偏远的角落,你看?这就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崔小明轻轻的抿嘴,忍不住露出笑容。
“我们能提前收到他参加画的照片,是第一个信号,展台的改变,则是第二个。”
“有第一个,第二个,就会有第三个,第四个。”
“我们不必跳出去,亲自冲锋陷阵,那些真正不喜欢他的人,那些真正索要的更多的人,自会去帮我赢的。”
远方的年轻人似乎心有所感,他忽然侧过头,向着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崔小明对上了视线。
他不知道对方是否认识自己,他却还是面带微笑,姿态优雅体面的遥遥举杯相贺。
“向您致敬,一棵孤独的树。”
崔小明用口型无声的说道。
“敬您的枯萎与衰败。”
崔小明真的很喜欢顾为经。
他爱顾为经。
那种罗马斗兽场里皇室包厢里的穿紫色衣袍王子,对场下泥泞之中,手拿刀剑等待和闸口中放出的狮子殊死搏斗的角斗士的喜爱。
欢呼阵阵、掷果盈车的爱。
若是泥泞之中,手拿刀剑等待与狮子搏斗为众人取乐的那个人,本身也是一位出身高贵的人——失败城邦的王子,希腊来的败军统率,斯巴达克斯或者曹轩和酒井一成都曾欣赏过的年轻画家。
那么这种喜爱,就可以升级到希腊古典神话般的思想高度了。
希腊神话的魅力在于它独特的悲剧性。
美丽而聪明的美狄亚用她的机智帮爱慕的英雄取得了金羊毛,但在故事的最终,她必将被丈夫抛弃,亲手将弟弟切成碎片。
克洛伊城坚守了十年,但最终,在胜利的前夜,它会毁灭于城外的木马。
半人半神的阿喀琉斯刀枪不入,水火难侵,他是全天下的最伟大的战士,但在他的母亲提着婴儿的脚踝将他浸泡入冥河水之中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有一天,他会死于阿波罗从天空射来的暗箭之下,不,比那更早。早在他出生之前,在命运女神对着他的母亲说,你的儿子将死于战场的那一刻。
一切便已经无从改变。
顾为经做的很好,他做了很多的准备,他一次的突破了自己,他交出了一幅比那幅崔小明曾经看到过的《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更好的一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
可他最终,在他踏足新加坡第一步的时候,他便注定会在这场竞赛里输给自己。
正如斯巴达克斯战斗的很英勇,他在角斗场里赢得了一场又一场胜利,他率领希腊人的义军赢得了一场又一场不可思议的战斗,但最终,在他率军贯穿整个意大利的时候,便注定了他会被庞培钉死在从罗马到加普亚一路的游街十字架上。
为了某种注定会输的事情而英勇搏斗,孤独的流尽最后第一滴血。
这是希腊式神话的魅力所在。
英雄的悲剧特质。
悲剧的英雄特质。
这种感受,对于才华横溢的崔小明来说,有一种奇异的蛊惑力,贵宾厅里的观众看着角斗场里的战斗,谁又能没有那带有优越感的兴奋之情呢?
多么美丽啊。
无论狮子把角斗士逼到角落,看着它咬穿对方的喉咙,还是角斗士把狮子逼到角落,看到一瞬之间绽放出的勇气的力量。
都很美。
那张发到父亲手机上阅后既焚的照片,是从闸口中钻出来的的第一只狮子。
顾为经交出了一幅比那张照片上更好的画。
而他的作品被调换到偏远处的展台,是第二只狮子。
之后。
崔小明相信还会有第三只、第四只,再勇猛的角斗士也有力竭倒地的那一天。而他所做的,只需要像那位古罗马著名的爱好角斗游戏的皇帝康茂德一样,斩下对方的头颅,迎接全场的起立欢呼就好。
康茂德是一位非常失败的皇帝,没准有机会竞争古罗马历史上最凶恶残忍的帝王,最后死于禁卫军的谋杀。
他又没准是古罗马历史上最成功的角斗士。
自不必说。
他从来没有在斗兽场里输掉过任何一场竞赛。
斗兽场里的竞争,从来不会只于勇气相关。
由皇帝扮演的角斗士会生,真正的角斗士会死。
艺术节上的竞赛,也从来不会只于艺术相关。
他会赢。
顾为经会输。
这是权力已经写好的宿命诏书。
一个被曹轩欣赏的年轻人,他的作品被摆在展厅的角落,他被宴会厅里的人群冷落在社交圈的角落,这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么?
当谁发现自己不合群的时候,他不能说,整个人群出了什么问题。不,人群没有问题。男人依旧在高谈阔论,女人依旧在掩嘴微笑,那些盛着蜂蜜酒浆的香槟杯依旧清脆的碰撞在一起。
他只能说,自己错了。
他只能承认,自己不适应这里。
他不属于这里。
在喧闹的人宴会厅里,一个地方之所以会显得安静清冷是有原因的,就像绵延的森林会绕开某处土地,也是有原因的。
或许是那里的雨水太少,或许是那里阳光不够,或许是那里的温度不适合植被生存。
自然,它自会做出自己的选择。
“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这是达尔文的话,这是科学。
无论是族群驱逐了它,还是它驱逐出了族群。
都一样。
它都注定会衰败与枯萎。
“那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崔轩祐被自家儿子已经调教的很是乖巧了,在一边请示道。
“嗯……暂时的。至少等他的那场滨海艺术中心里的采访结束了再说。要是他的那篇论文暴了大雷,我们再去锤锤破鼓。”
“真是够艺术的,别担心,就算万一世间都忘了你,有一天,几十年以后,我会在自己的回忆录里,给你留下专门的一章的。”
崔小明看向对方,笑笑在心里说道。
“不过,我们现在也不是什么都不做。听说《油画》的团队来了。老爸,你能帮我安排一篇《油画》的采访么?放心,我不难为你,我不奢求什么专访,能在关于狮城双年展的文章里,说上我一两句好话就行。”
他用请求的口吻,向父亲崔轩祐下达吩咐。
“呃……”光头艺术家的脸上,有一丝明显的尴尬。
“有点难。小明,你不了解,《油画》和其他我们之前拜访过的艺术评论媒体都不一样,它们是行业老大,它们几乎是从来不主动配合别的画家的通告申请的。刘子明能要来《油画》的采访,不意味着你老爸能行。”
“这样,你带我拜访一下伊莲娜小姐,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我自己搞定。”崔小明换了个要求。
崔轩祐继续尴尬。
“还是有点难为您了?”崔小明笑笑。
“那个……”崔轩祐讪讪的笑了笑,“那个,等会儿找个机会,我能带你去拜访一下米卡·唐克斯。他是本次双年展的策展人,我们以前都跟英国的时尚圈里的哈维先生,稍微有点交情,能说上话。”
“那现在就过去吧。”
崔小明端起酒杯。
他再次含笑向着角落处的顾为经挥挥手,用做告别,就跟随父亲,向唐克斯身边的社交圈里,挤了过去。
唐克斯似乎刚刚说了什么趣事。
那里正爆发出一阵笑声。
崔小明也跟着一起轻笑了起来,举高了一下酒杯。
长袖擅舞。
才能天地同力。
——
“小心点他。”
老杨的声音在顾为经的耳畔里响起,语气难得的郑重。
“谁?”顾为经顿了顿,“策展人唐克斯先生么?”
“唐克斯身边那对刚刚凑到跟前去的那对,年长的叫崔轩祐,是在柏林那边混的华人画家,年轻些的那个,叫做崔小明,是他的亲生儿子,是本届双年展上最年轻的特邀画家。”
杨德康嘴唇微张,呲了一下牙。
“杨哥和你说句真心话,本届参展的艺术家里,若说有谁是真心盼着你倒霉的,那恐怕就是这爷俩了。你们的绘画风格……嗯,可能有点相似,你有机会去展览现场看一看,应该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