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既不聊天,连音乐都没敢放,只是在那里静静的开着车。
从后视镜里看过去。
顾为经侧靠在椅子上,窗外夜晚的一支支路灯透过车窗,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了橙黄色的光影,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尊沉默而安静的塑像。
只有那只胖胖的猫,趴在他的腿上,用脑门一下一下轻轻蹭着他的肚子。
……
「我带给家人的不过是谎言、担心和失望。」——“海森堡”《绝命毒师》
……
有些话是骗蔻蔻的,比如德国再见。
有些话也是骗爷爷和婶婶的,比如陈老板已经把这件事解决了。
顾为经确实给陈生林打了电话,遗憾的是,陈老板不在国内,是他的秘书接的电话。
秘书很热心,但他也做不了什么,只说可以想办法把这件事转达给陈先生。
仅此而已。
顾为经最终还是给豪哥打了电话,他们达成了新的约定,昨天晚上他把顾林放回来,做为交换,今天他去西河会馆去见对方。
这件事或许可以通过其他办法解决。
比如再等等陈老板那边的信,比如要酒井大叔出钱,比如联系画廊,联系曹老……甚至刚刚再打电话的时候,他也有机会对树懒先生开口。
他几乎确定对方应该是Scholastic公司的高管,这种跨国出版巨头的高层管理人员,如果对方愿意帮自己的忙,也许能带来国际上的施压也说不定呢。
顾为经有一种直觉。
只要他开口了。
树懒先生一定会帮自己的忙的。
甚至……顾为经内心里,还有一个想法。
“侦探猫”——他可以直接把这个身份曝光,不光是他现在身上的那些影响力,也许能够让豪哥有所顾忌。
更重要的是。
那位安娜·伊莲娜,对方在几个月以前,刚刚在欧洲美术年会上当众宣布,将一座价值几十亿美元的美术馆,用自己的名字来命名。
哪怕为了这座美术馆的声誉,她也许也会愿意去拉自己一把。
伊莲娜小姐是权贵,都不用加上布朗爵士这般的“艺术权贵”的前缀修饰语,人家是真正意义上的权贵阶级。
倒退两百年。
恨不得老欧洲人要跪着亲她的手的那种。
这已经不是财富的问题了,而是权力的问题。
豪哥也许看上去人五人六的,在本地跟个土皇帝一样。
也许他也真的同样超级有钱。
伊莲娜小姐的主要财产构成,除了那些艺术品,主要就是祖上留下来的各种各样世界各地的不动产、牧场、田庄什么的。
豪哥和伊莲娜小姐,双方也许都有几十亿级别的身家。
他这种专业洗黑钱的人,真论现金流,没准可能要比伊莲娜家族还要宽裕的多。
然而。
双方要是真的遇见了。
不好意思。
你豪哥算什么东西啊?
白手套,黑手套,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玩意罢了,伊莲娜家族这种,以前才是戴手套的人。
人家伊莲娜小姐但凡拿正眼看豪哥这种下九流一眼。
都算是她输了。
可顾为经还是没有选择这样做。
豪哥那个罐头的理论,有一点倒是没有说错——不管细菌是怎么来的,无论是它原本就没消毒好,还是从外界的环境中落了进去。
坏掉的罐头就是坏掉的罐头。
你强行把一只有着细菌的坏掉的罐头,倒在一大锅好罐头里,并不会因此消灭掉细菌,而会让这一大锅好罐头,都变成坏掉的罐头。
豪哥就是罐头里漂浮的细菌。
酒井一成和他的妻子说,“这从来都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他帮忙容易惹上很大的麻烦。
这句话对其他任何一位能帮上顾为经忙的人同样适用。
先是顾林。
然后是他。
酒井一成帮忙,酒井一成就被牵扯到了这个泥潭里。
曹老爷子帮忙,曹老爷子就被牵扯到了这个泥潭里。
也许他确实能逼迫着伊莲娜小姐帮忙,也许伊莲娜小姐根本就不在乎豪哥是什么玩意。
但是。
如果她刚刚在欧洲美术年会力挺的“草根”画家,结果被报出来,跟东南亚洗钱团伙纠缠不清。
她就会成为圈子里最大的笑柄。
他知道即使如此。
只要他真的开口了,有些长辈还是会跑来帮他的,比如酒井太太,但他不能这么做。
人生有些事情。
你是不能永远的躲在大人的身后的。
有些路。
注定别人不能替你走,酒井一成,曹老爷子,阿莱大叔,伊莲娜小姐……都不行。
你只能自己去面对。
他和豪哥,两个人,Man to Man。
彻底把这件事情解决。
顾为经确实说了谎,但他不是海森堡。
或者说。
他选择不去做海森堡。
他无法避免去不对家人和朋友说谎,他也无法避免让他们担心。
但顾为经可以不带来“失望”。
不让他们失望,也不让曾经的自己感到失望。
从春节到现在,他已经逃了六个月,顾为经不准备让自己再逃下去了。
第669章 破境之画(一)
『时间:2023.6.26日日暮』
『距离去往新加坡的航班起飞时间剩余:+99小时17分25秒』
——
出租车在十字路口的长椅边停下。
五十米开外,马路的尽头,便是西河会馆的正门,透过大门,工艺美术风格的红色砖石建筑在绿色的草坪和两侧种植的冠木间若隐若现。
铁制的栅栏门与建筑的主体之间,一大片的黄色的玫瑰在路灯的照耀下,吐着花蕊摇曳,像一团又一团在人们脚踝的高度低低流动的云。
六月末、七月初。
正是花期较晚的黄玫瑰盛开的季节。
顾为经看向窗外。
在仰光生活了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真正意义的见到了这座在本地餐后的市井杂谈中传的分外“玄奇”的会馆。
说它是玄奇。
因为在一半的传说中,这里便是建在地上的天国,真正纸醉金迷的销金窟,它就像是那种中亚神话传说里,旅人在山间迷路后所遇到的神仙洞窟。
黄金女郎,欢歌畅舞,应有尽有。
在那些绘声绘色的口耳相传中,将其形容的恨不得连此间马桶边的手纸都是贴着金泊的。
而在另一半的传说中。
这里则是建在人间的魔窟,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魔洞穴。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空气中永远飘荡着鲜血的味道,夜晚则能听见鬼哭般的风声,还有野狗的狂吠。
据说,随便往地上刨个坑,都能挖出累累的枯骨来。
而这些传说,同样讲的绘声绘色,口沫横飞,仿佛他们每天半夜都扛着锄头偷偷摸摸翻墙溜进豪哥的后花园,认真的把地刨过一遍一样。
所以。
顾为经以前脑海中西河会馆的想象总是很奇怪,类似小李子在《了不起的盖茨比》里开Party的那个大庄园、中东土豪王子的厕所、《西游记》里的盘丝洞,以及形侦剧里的“尸体农场”的奇怪组合体。
可当西河会馆的样子真的映入顾为经的眼帘的时候……不得不说……和自己以前所预料的有很大的差距。
甚至可以说。
完全是天差地远的两种东西。
顾为经既没有看见想象中狂霸酷炫拽的装潢外表,没有看到庄园的大门上有土豪金色泽的“西河会馆”的大字。
他也没有看到叼着枯骨的野狗摇着尾巴从花坛边跑过。
那些大人们传的神乎其神的东西,都没有。
它既不是金碧辉煌的宫殿,也不是阴气森森的鬼宅。
它只是很出奇……
出奇的素雅。
也出奇的宁静。
目之所及的一切建筑都是规整的砖石小楼结构,屋顶上的木檐直接裸露在外。
它是漂亮,绝非无节制的富丽。
顾为经不清楚,远方那些摇曳的玫瑰花的花田下是否埋藏着白惨惨的人骨,但此刻,他认真的嗅过,却嗅不到任何的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