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是往书本上写,是各自怀里抱着一块石板,用滑石在石板上写。
最前排的小女生连这种石板都没有,只能蹲在地上用树枝划拉。
钱进心里不是滋味。
这就是改革开放前的贫困农村地区教育现状。
老头带着钱进在初中三年级教室门口刹住脚步。
讲台是用两块门板拼成的,板缝里卡着半截粉笔头。
五十岁的艾校长正踮脚往黑板上写字,灰白头发垂在褪色的中山装领口。
黑板右上角的值日表用烟盒纸糊着,讲台上的木制粉笔盒里堆着的全是粉笔头,最长的不过一指,艾校长就在里面捡着用。
看到钱进到来,艾校长将粉笔头放回木盒里头拍了拍手上粉尘走出来:“钱主任,这是哪阵风把你……”
“钱主任要给咱学校支援教学物资!”看门老汉急忙打断他的话。
艾校长露出欣喜之色:“啊?是吗!真的吗!”
钱进说道:“摩托车停在门口,你看是我开进来还是让同学们去搬?”
艾校长急忙说:“让我们同学去搬吧,他们肯定乐意。”
初中三年级的学生年龄都不小了,有的已经是身材魁梧的好劳力。
麦收一旦开始,初中就要放麦假,到时候他们得回各自生产队下地劳作的。
艾校长点了几个强壮的学生,他们兴高采烈出去搬运文具和书本了:
“搬到我办公室里去。”
“走,钱主任,去我办公室里凉快凉快。”
他的办公室是个小土坯房。
土坯房看着不起眼,实际上住起来冬暖夏凉,比水泥砖头大瓦房还要舒服一些。
“这是我们自制的教鞭。”马校长从办公桌上拿起一根磨得发亮的树枝,末端系着红毛线。
“上回县里来检查,看到我们学校条件不行,还说要给我们配一些教学仪器……”
钱进说道:“结果没给配?”
艾校长叹气:“我都明白,县里条件也不好,去年冬天突然恢复高考,各学校的资源都紧张啊。”
“其实你们供销社在省里还有干部是我同学呢,他帮衬过我们学校,要不是有他帮助,我们教职工和学生的日子更难过,不过他工资不高,也帮不上大忙。”
钱进好奇的问:“是哪位领导?”
艾校长说道:“叫郑朝阳,具体是什么职务我不清楚,他在外头从不聊你们单位的事,只是每次来海滨出差过特意坐车来看看我……”
他们正说着话,学生们搬着物资进来。
大箱子一字摆开。
尿素袋子并排摆放。
里面东西很多,看学生们那气喘吁吁的样子就知道了。
有个学生临走前问:“艾校长,啥时候下课?”
艾校长看看太阳说:“下课吧,估摸着得十点半了。”
钱进看手表时间。
十点二十五。
他问艾校长:“你们怎么看时间?不会就是看天色吧?”
艾校长笑道:“以前有个日晷来着,结果被砸坏了,哎,真是可惜。”
钱进当即摘下手表交给艾校长:“以后用手表,更准确!”
艾校长坚定拒绝:“钱主任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们不需要这个,我们的老王同志是个人形钟表,他很会看天色。”
“要是阴天下雨呢?怎么看?”钱进问道。
看门老头嘿嘿笑:“问题不大,估摸也能估摸个差不多。”
钱进摇摇头:“以后看手表,我再帮你们搞一块闹钟过来。”
“别拒绝,不是给你们个人的,是给学校、给学生的,是我们供销社支援咱公社的教育事业!”
艾校长还不好意思。
看门老头劝说他:“算了,校长,钱主任是咱全公社有名气的好人好干部,人家盛情难却,咱拒绝的话倒是显得矫情了。”
艾校长只好艰难点头。
钱进又摸出插在兜里的钢笔拍在桌子上,笔帽上“为人民服务”的金字在金灿灿的阳光中闪烁。
艾校长正要说话。
钱进掀开箱子:“这是供销总社特批的,本来是支援我们泰山路学习室的东西。”
箱子里有油纸,打开后全是崭新的铁皮铅笔盒,盒盖内胆印着乘法口诀表。
再打开个箱子,里面是铅笔、钢笔、墨水这些东西,依然都是新货,笔夹上还缠着印有供销社标志的塑料膜。
这是钱进找四小缠的。
艾校长和看门老头一起开始擦汗。
看门老头喃喃说道:“发财了,这是发财了!”
“钱主任啊,你比县教育局给学校支援的力度还要大!”艾校长声音发哽。
他伸出手跟钱进握手。
钱进注意到他握粉笔的右手食指缺了半截,残端缠着医用胶布。
他问道:“艾校长,你手指是怎么了?”
艾校长风轻云淡的说道:“不小心砸掉了,多少年前的事了。”
钱进知道他食指断处肯定有什么问题,不适合拿粉笔,所以才缠上医用胶布。
但医用胶布不好用,他决定下次去商城买点专用指套。
学生们下课了,校园里变得热闹起来。
供销社主任送来文具的消息跟风一样刮过校园,很快吸引了学生们好奇来看。
艾校长喊:“把春生叫来。”
春生是个高瘦的少年,看到钱进后露出腼腆笑容。
艾校长拿了一支钢笔先递给他:“你代表学校参加春季数学比赛获奖,我当时答应过给你一支钢笔当奖品,现在奖品来了。”
春生拿着这支有着讲究烤漆的钢笔仔细观摩,他弱弱的问:“能吸墨水吗?”
钱进笑道:“当然能了,钢笔怎么会不能吸墨水呢?”
春生说道:“韩老师的钢笔就不能吸,她都是在墨水瓶里蘸一下写一下。”
钱进沉默下来。
艾校长急忙挥手支走春生,说道:“嗨,乡下学校条件就这样,叫钱主任你看笑话了。”
钱进说道:“这哪里是我看笑话?是我们供销社的保障工作像是笑话。”
“但艾校长你是成年人你理解,供销社不是万能服务社,我们确实没有条件能够无条件供应全国各地各行业的工作需求。”
艾校长笑道:“这个我当然知道,我们怨谁也怨不着你们供销社呀。”
“反而我们必须感谢你们,老郑隔三差五给我们邮寄米面肉的票和钱过来,他自己不舍得吃给我们拿来补充营养。”
“更别说还有你,钱主任。哎呀,你给我们送来的这批文具,真是三伏天解了我们的渴啊。”
钱进说道:“以后我每次回城,尽量会给你们学校带点东西。”
“我们泰山路有个学习室,相比之下我们条件还是要好不少的,怎么也能帮到你们学校。”
艾校长下意识又握住他的手连连摇晃:“谢谢钱主任,不过你这一次支援我们的物资够多了。”
“如果你还有余力,不妨去给各生产大队的小学帮帮忙,其实我们学校有公社的支援,还能搞下去,下面的小学是真不容易。”
说着他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有的生产大队小学老师晚饭全靠糊糊。”
“秋收了喝玉米糊糊,春天来了喝野菜糊糊,吃喝的困难还能解决,现在又不是大灾年,向农田向野外找吃的总能找到。”
“可教学工具和文具野外是找不到的,这方面真叫他们老师难过啊。”
钱进使劲握了握他的手说道:“困难是有的,我们先解决眼下困难。”
“回到城里后,我要组织一场针对咱们乡村学校的捐款工作,我争取下次能够带着钱和票证回来,争取能给咱们乡村教育工作出一把力!”
艾校长低头、微微弯腰,双手紧握他的手。
这是发自内心的恭敬。
第194章 省市干部下乡,考核正式开始
六月收麦,七月蔬菜熟,然后就是八月了。
一九七八年八月的海滨市,热浪滚滚。
自店公社的土路上,两辆首都吉普卷起漫天黄尘,缓缓驶入公社大院。
车门打开,几个穿的确良衬衫、手提公文包的干部模样的人陆续下车,为首的是一位四十出头、面色严肃的男子。
“封科长,那就是自店公社供销社?”省供销总社政治局的孙干事打量着不远处的一座大院。
灰扑扑的墙上“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标语鲜红,显然是定期描摹了。
封长帆擦了擦额头的汗,点头道:“是的,孙干事。不过我们今天不直接去供销社,先到各生产队走走。”
这是省供销总社派出的考核组,由政治局、劳资科、外事处的干部牵头,由海滨市供销总社政工科、劳资科的副职领导陪同,专程考核海滨市供销总社外商办筹备组工作人员的情况。
他们从月初开始考核,每天考核一人,如今轮到了在自店公社供销社工作的钱进。
孙干事仔细看钱进档案,对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笑道:“郑组长,这个钱进挺厉害呀,在搬运大队干到了大队长,在供销社干到了主任,相当厉害。”
郑组长皱了皱眉头:“钱进、钱进,这个名字很熟悉呀,韦社长提过他,我有印象。”
“封副,我记得这是你们政工科最看好的干部?他倒是出乎预料的年轻,今年才26岁呀。”
封长帆明白两人的意思,这是在怀疑钱进背后有关系,是走关系升职的。
他对此早有准备,拿出一袋档案递给郑组长:“您看一下他的详细履历,这是一位很出色的同志,非常优秀,干一行爱一行。”
“他在从事搬运工工作的时候就屡立功劳,升职为大队长后,更是立功不断,曾经多次接受了联合单位的表彰。”
‘联合单位’这四个字他着重加大了音调。
郑组长自然能听懂他的潜台词:
钱进没有什么关系,否则也不会立功让多个单位联合表彰。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他的背景大的很,大到能影响多个单位帮他找机会立功,大到多个单位可以帮他开表彰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