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喃喃着,对于彻底回到海滨市这件事有些恍惚:“这次可就不走了,上次是来走亲戚,那我这次是真回来了,过上日子了……”
马红霞笑道:“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回来吗?怎么回来了又开始瞎叨叨?”
她冲左右几人笑:“四兄弟,你们看看他是不是矫情?”
钱程摇摇头,眼圈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
他用粗糙的大手用力抹了把脸,把那汹涌的情绪强行压了回去。
结果儿子一句话差点又把他情绪给带崩了:“爸,咱在老家那会儿,小年饭就是一碗拌了猪油咸盐的洋芋蛋,别想了,还是城里好!”
“这才是老家!”钱程认真的教导大儿子,“咱现在是回到了老家。”
钱红好奇的用筷子捅了捅猪脚:“爸,这就是你说的海带肘子?”
“这是炖猪脚,吃了可暖和了,下次再炖肘子。”钱进给小丫头一块猪蹄。
小丫头咬了一口,抬头笑:“好黏,好香。”
钱程说道:“海带炖猪蹄,海带炖肘子,都一样,都一样啊……”
多少年没吃到这道菜了!
马红霞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递过来一个安慰的眼神。
她转向几个埋头猛吃的孩子:“都慢点吃!别噎着!尝尝这汤圆,小婶子做得多好!”
小丫头舔着嘴角粘着的芝麻馅,满足地咂咂嘴:“妈你也吃一个,汤圆真甜,比草垛里的野莓甜多啦!”
孩子们的话语和满足的表情像一把钝刀子,钱程的心被刺了一下,又酸又暖。
他猛地夹起一大块油亮的五花肉,狠狠塞进嘴里,腮帮子鼓起,用力地咀嚼着,仿佛咀嚼着十年离索的辛酸和此刻失而复得的甘甜。
酱香、肉香和肥腴的油脂感在口腔爆炸开来,那是一种属于家乡、属于记忆、属于骨血的慰藉。
他端起青稞酒:“老四、魏老师,哥先敬你们一杯。”
“我不跟你们说见外话,可有啥咱得说啥,我得多谢你们两口子收留我们这一大家子!”
钱进一把将杯子放回桌子上:“大哥,你说你还没有喝酒……”
“你大哥是实在话,”马红霞也恳切的说,“四兄弟,我们这次回去说了在城里的经历,知青老朋友们起初以为我们是编故事给他们听哩。”
“一直到我们办完了手续要走了,还有人以为你大哥吹牛。”
“了解你大哥脾气的人知道他从不吹牛,对于我们的经历,他们羡慕坏了,他们羡慕什么?羡慕的就是城里兄弟能收留下乡的兄长呀!”
钱进摆手:“不说这个了,嫂子,我跟我哥要喝酒了。”
钱程不是矫情的人。
他抹了把嘴唇说:“好,大哥不说了,刚才这句就是最后一句了。”
“来,喝酒!”
大人喝酒,小孩胡吃海塞。
吃完了魏清欢去打开电视,四个孩子搂着狗,缩在沙发里聚精会神的看电视。
马红霞偶然间扭头看到这一幕。
她自己却是眼圈一红。
钱程说的很对。
这一切让她也感觉如梦似幻的。
钱进摸出半包牡丹,抽出一支递给钱程。
火柴“嗤啦”一声擦亮,火苗跳跃,点燃了烟卷,也映亮了大哥写满风霜的脸孔。
钱程深吸一口,辛辣的烟气入肺,缓缓吐出几缕灰白的烟雾:“还是牡丹烟香啊。”
他看向钱进:“你不来一口?”
钱进摇摇头,看着烟雾在冰冷的窗户上撞散消失:“大哥,现在你回来了,往后有啥打算?”
钱程狠狠嘬了一口烟,闷闷地说:“能咋打算?”
他苦笑着,下巴朝正端着碗热汤圆哄钱红的马红霞努了努:
“我跟你嫂子都能吃苦,这些日子我俩也寻思了,我们没技术,没单位,成分还挂着——最后能出把子力气就不错了。”
“不过上趟过来,我看见你们街道的劳动突击队不赖,你说我能不能挂你们街道去你队里干?”
他声音低沉下去,“你干着领导,别为难,要是……”
“这个为难什么?”钱进哑然失笑。
马红霞回过头来说:“其实,昨天我们刚住下的时候,我们街道办去了一位领导,他查看了我俩的情况,然后他说过了年,可以给安排去搬运队扛大包。”
“我寻思也好,好歹算个工分,能糊口。”
她的目光望向屋角那些被生活磨去了棱角的家具,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沉重:
“我是外地人,你大哥也算是半个外地农民了,我们能把户口落下,有口热乎饭吃,能让娃们安稳念书,就知足了。”
钱进摆摆手:“你没跟那个领导提我的名字?”
马红霞不好意思的笑了:“我寻思提一提,但你哥怕给你惹麻烦。”
“他说,你现在看着风光,其实单位里有大领导、街道上还有主任,你要是……”
“红霞!”钱程呵斥她。
马红霞不说话了。
钱进说道:“劳动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要是实在没有合适我大哥的活,我也愿意让他去扛大包。”
“小魏老师在信里说过吧?我就是从甲港码头上干起来的。”
“但是,现在有别的出路。”
钱程精神振奋:“到街道上来干突击队?”
钱进摇摇头,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但每一句话都清晰而有力:
“大哥,你是咱们海滨钱家的嫡长子,咱钱家以前什么情况,你比我清楚。”
他顿了顿,给了钱程消化时间。
钱程抽着烟,眯起了眼睛:“我确实清楚,旧社会咱钱家都是买卖人、生意人,甚至可以说是,资本家。”
“往上数三代,继续往上数,咱钱家都是海滨城里头有名的买卖人。”
“我听爷爷说,咱三世祖在光绪皇帝刚登基那会,就开了‘福盛祥’绸缎庄、置办了好几艘远洋船。”
“再往前数,钱家以钱庄开始立业,到了咱爷爷的时候还跟人合伙办起了银行。咱爹虽然接手晚,可公私合营前,也是管着五六个门面、上百个伙计的体面掌柜!”
这话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猝不及防地劈在马红霞的头顶。
这淳朴的乡下妇女瞬间僵住了,她惊恐的看向自家男人问道:“他爹,是真的吗?你你,你家不是富农吗?”
钱程夹着半截烟头的手指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燃烧的烟灰簌簌飘落在他那条洗得发白的旧劳动布裤子上。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老四说的是真的,可我家的富农也是真的。”
“我家祖上就没出过压榨穷人的掌柜,以前在城里口碑很好。后来建国了,我家也是政府表彰过的企业家。”
“后来我去你们那里插队,是我父亲太谨慎,他为人很有前瞻性,看到了一些动荡不安的情况,就提前把我们兄弟姐妹都送走了。”
魏雄图将一张报纸交给马红霞:“嫂子,别担心,过去的都过去了,政策变了。”
马红霞不识字,钱家接过报纸递给了大哥:
“你是家里老大,这身份,这牌子,是能‘落实’的!”
他迎着钱程惊疑不定的目光,清晰地抛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念头:
“看看这个报纸的头条,‘要落实原工商业者的政策,钱要用起来,人要用起来,要发挥原工商业者的作用’,你不明白吗?”
钱程仔细的看报道,看了一遍又一遍。
钱家说道:“街道办那边我去递话,盖章子走程序,按照政策你有机会去工商局报到!”
“我记得你是高中毕业,这个文化水平够用了,到时候你脑袋活络点,踏实肯干好好上班,我再给你帮帮忙,用不了两年,估计能干个管一片的‘市管员’,那样就稳了!”
钱进并不知道历史上关于“落实原工商业者政策”是怎么执行的。
但他现在算是半个体制内人物,然后身边有许多体制内的朋友和熟人。
这样他拥有了很强的政策解读能力。
而根据他和身边人解读这条政策的结果,就是要让有经商经验和能力的人在政策回暖后发挥所长,其中一项重要内容是“发还部分财产”和“适当安排工作”。
魏香米跟他说,一旦能认证为原工商业者,那么进入工商系统从事市场管理工作是常见途径。
钱程却没有这个能力。
他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钉在藤椅上。
等到那支早已忘记吸的烟头在指间灼痛了他,他才如梦初醒般猛地甩掉。
一缕烟灰飘散。
巨大的震惊如同寒潮,瞬间冻结了他刚刚被烟火暖热的四肢百骸。
“工……工商局?”他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嗓子竟然有些沙哑。
“老四,你说我?我能进工商局上班?干那种管人管事的体面差事?”
他像是听到了一个荒诞不经的笑话,嘴角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眼神却慌乱地扫过墙上那幅印着领袖像的新年画,又转回到钱进脸上。
那眼神复杂得高等算数。
希冀、向往、巨大的难以置信,最终被一种更深沉、更根深蒂固的恐惧覆盖:
“老四,兄弟之间是信得过的,可是这政策——这话、这话能乱说吗?”
他几乎是凑到钱进耳根边进行了急促而惶恐地耳语,呼吸里还带着浓重的烟油味:
“原工商业者!私方人员!我跟你说,要我选,我还是想去扛大包,说实话吧,我不敢信这个!”
他因恐惧而微微喘息,指关节捏着藤椅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我要是顶着这个‘原工商业者后人’的牌子,大摇大摆进了工商局门里,万一哪天风头一变……”
他不敢说下去,恐慌地摇着头:
“我这辈子认命了,可你嫂子,你侄子侄女,刚看到点亮啊老四!哥不能、不能再把他们往危险边上靠!不能啊!”
厨房那边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和锅碗轻碰的响动。
钱程又说:“我过去洗把脸,唉,我现在脑子全乱了。”
魏清欢端着一个洗好的搪瓷盆子,慢悠悠地从厨房踱了出来:
“大哥、老哥,都过来吃点枇杷,这是三哥从他那里邮寄过来的,现在也就他那里还有新鲜水果了。”
刚才客厅里那短暂而激烈的低语,她显然无意间捕捉到了几句关键。
她瞥了一眼脊背微微弓起像是承受着无形重压的钱程,拿起暖水瓶又重新给他倒了一杯茶。
等钱程洗脸回来,她把茶杯和枇杷一起递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