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刚提前一步抢过去给他倒掉了:“都凉了,这大冷天怎么让你喝凉茶?”
他又给钱进倒茶,阎副厂长则亲自起打来一壶开水。
钱进抱着搪瓷茶缸笑:“杨厂长、阎副厂长,你们都言重了。”
“保国家财产,护工人饭碗,这是咱干部的分内之事。报答二字,可不要再提了。”
“不行!”杨大刚脖子梗起来,黑红的脸上急出了汗珠子,“咱必须得有点说法,是不是,老阎?”
阎副厂长点头:“对,这恩情可是救命之恩、救厂之恩啊。”
他想了想,问道:
“钱主任,你家里有啥难处不?孩子上学?弟媳单位调动?反正你一句话!什么技术科、厂办,什么工会市府,反正你有啥需要我们办的,我们立马给你办!”
凛冽的寒风吹过空旷厂区,裹挟着海盐的湿冷从窗户缝隙钻进来,呜呜作响。
窗台上,一层薄薄的灰白盐碱霜结了冰晶。
钱进笑着摇头想走。
结果被两人给夹住了。
看着虎视眈眈的杨大刚,钱进犹豫了一下:“那,我说实在的,现在我要是还一个劲的拒绝你们的好意,显得有些矫情了。”
听到这话杨大刚笑了:“对,你可别跟老哥们我矫情,我不吃这一套。”
“有恩必偿有仇必报,这是咱人民子弟兵的优良传统。”
钱进琢磨了一下,说道:“好吧,是这样的,我这边没什么,我媳妇也一切安好,我还没孩子呢。”
“但是我家里有个三哥叫钱烈,今年才从西南红土地栗返城,前几个月户口落回来了,可工作还没着落……”
“钱烈?你三哥返城后没工作?”杨大刚眼睛瞬间亮了,如同抓到了浮木,往前紧凑一步。
“那还找啥别的地儿,你要是不嫌弃我们厂效益差,那叫他进我们厂!凭咱的情分,技术工三级工起步!你一句话,明儿就……”
钱进抬手,动作带着一种军官般的利落,打断了杨大刚喷薄而出的热情:
“可不能这样,化肥厂不是你的更不是任何人的,我可以承你的人情,但不能干私自往里插人的事。”
这话让杨大刚更是钦佩他。
其实钱进一早就没打算让三哥进工厂。
他倒是没有看不上化肥厂,等到川畸重工赔款,化肥厂肯定还要引进新生产线。
他相信以自己拥有的信息,这次可以帮化肥厂引进一条领先国内化工产业平均水平一个年代的生产线,到时候海滨化肥厂肯定可以崛起。
或许按照正常时间线,海滨化肥厂会成为八十年代第一批破产关门的工厂一员。
可如今有了他,海滨化肥厂肯定可以逆天改命。
奈何钱烈不适合进化工厂上班,钱进想让他进养殖场。
这事是他一早想好的,也是钱烈一直没能找到地方上班的原因。
钱烈在西南红土地上做过畜牧兽医,他在这方面虽然算不上专家,但可以说是个行家。
另外钱进这边也需要在养殖场特别是禽类养殖场有人。
因为国家已经允许个体户存在,工商局马上就要发放个人营业证了。
钱进这样就要开始整合改编泰山路劳动突击队。
首先他要做的就是把人民流动食堂给独立出来。
一直以来他都没有安排人民流动食堂找房子进行固定区域营业,也就是说开饭店或者开食堂。
因为一旦涉及到固定资产,那小集体企业的剥离就会很复杂很麻烦。
现在人民流动食堂一直是游击作业。
那钱进只要将这部分人从劳动突击队给开除,再以魏清欢身份办个营业许可证,将这部分人挂进去,那么他就可以完成人民流动食堂公转私的工作。
这么做有侵占国家资产的嫌疑。
然而钱进没办法。
八十年代各大国企单位情况多复杂他太清楚了,人民流动食堂是一块肥肉。
肯定会被很多当官的给盯上。
如果它一直是小集体企业,那么任免、安排就轮不到钱进做主。
钱进需要掌握主动权。
人民流动食堂是他日后‘衣食住行’综合商业体的基础,他不能把这基础拱手让人。
人民流动食堂现在生意主要有四块,麻辣烫、鲜汤煮、烧烤和卤肉。
钱进一直想要开展新一块的生意,那就是仿照肯德基、麦当劳做炸鸡、做速食快餐。
中国人有自己的汉堡。
他肯定要做肉夹馍的。
肉是卤肉,这个基础已经出来了,人民流动食堂是有卤肉摊的。
只要再从商城买一批烤炉做烤饼,加上卤肉就是肉夹馍。
炸鸡则需要鸡肉原材料。
这种情况下他需要养鸡场。
自己从零开始建一个养鸡场会很复杂,正好钱烈是兽医。
钱进就觉得可以把他送进去,想办法让三哥迅速升职,以后帮他给养殖场引进各种速生肉食鸡。
然后他从养殖场买鸡肉,就可以开展炸鸡业务了。
这样钱进心里思考着,就把需求说了出来:“我三哥下乡八年,一直在兽医站过活。”
“他摸惯了马尾巴牛蹄子,跟牲口打交道是看家本领,给骡马接生,给拉稀的牛犊子灌药汤,手上有点土法子。”
“说实话,化肥厂的管道阀门、仪表图纸、氨合成工段这些东西他不懂,进去了,占着位置不干活,群众看着不像话,他自己也窝囊。”
他的话说得平实,但很有力量,每一个字都钉在地上。
杨大刚脸上的激动凝固了一瞬,随即像被点亮的灯泡:“伺候牲口?懂兽医?这是真本事啊!”
钱进的目光落在杨大刚那张粗犷热诚的脸上,带着一种隐晦的探询:
“老杨大哥你是战友遍天下,不知道……有没有认识国营农场或者大型养鸡场的熟人?”
“市里不是刚成立了一个重点的‘红星第一机械化养鸡场’?我三哥有一些对付鸡瘟马瘦的土把式,放化肥厂是浪费,搁养鸡场,说不定能磨出点亮光?我觉得好歹算条活路。”
这家机械化养鸡场就是以后的封闭式养殖场雏形,今年年中刚成立。
钱进当时就想把钱烈送进去。
奈何他没有门路。
但是事情很巧。
听了钱进的话,杨大刚猛的一巴掌拍在大腿上:“养鸡场?!红星一厂?!”
“嘿,钱老弟你算问着真佛了,哈哈,那场长是老魏,大号魏得胜,他是我在对阿三自卫反击战时候高炮阵地上的老战友!”
“我给他扛过炮筒挡过弹片,生死过命的交情!我这次转业到化肥厂,还是他提的建议呢,嗯,他那儿缺人手,尤其是懂点门道能下力气的技术员。”
“你三哥是返城知青正对路子,这事儿你撂我身上了,妥妥的!”
他两步并作一步窜到那张掉漆的旧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哗啦翻出一张印着鲜红厂名的信笺纸,又从口袋里掏出那支笔尖都磨秃了的英雄100金笔。
“唰唰唰——!”
笔尖划过粗糙的纸张,发出急促的摩擦声。
阎副厂长问他:“你干啥?”
杨大刚笑道:“干啥,写推荐信呀。”
阎副厂长拦下他,沉吟一声问道:“钱主任,这里没有外人,你坦诚的说。”
“你是想给你三哥谋求个什么职务?我想恐怕不是——普通的技术工人吧?”
钱进说道:“就是技术工人呀,具体的说应该是养殖场兽医?或者说养殖场技术员?”
阎副厂长愣住了:“这种活,以您的职位和人脉,随随便便就能把他给安插进去吧?还用等到现在?”
钱进坦然说道:“我不好动用人脉给自己亲朋好友找工作,因为我不喜欢人家走我的后门,所以我也不走别人的后门。”
“如果不是你们二位今晚非要给我帮忙,说实话,我不撒谎,我本来是一直盯着养殖场的招工启事,还想着等工厂什么时候招工,再想办法让我三哥进去上班。”
阎副厂长吃惊的看向他。
这么有原则的干部特别是年轻干部,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了!
最后他摇摇头,叹着气说:“钱主任,我老阎算是服气你喽!”
此时杨大刚写好了推荐信:
兹有钱烈同志,系光荣返城知青,政治可靠,吃苦耐劳,精熟牲畜饲养及疫病土法防治,尤擅就地取材化解畜类急症。
该同志实为不可多得之基层畜牧人才,我厂惜无对口岗位。今有市重点红星第一机械化养鸡场求贤若渴,特郑重推荐该同志。望贵场领导察验录用!
最后一个感叹号落下,杨大刚饱蘸红印泥,“啪”的一声,将那颗象征着化工系统绝对权威的厂党委公章重重摁在信纸末尾。
鲜红的印泥如凝固的血液,沉甸甸地昭示着这份人情的分量与不容置疑的份量。
钱进向杨大刚道谢,拿起推荐信就走。
杨大刚拽住他:“今晚怎么也得来一个庆功宴啊。”
钱进笑道:“是要庆功,但不是现在,等咱拿到了川畸重工的赔偿款,到时候好好庆祝,行不行?”
杨大刚憧憬的说:“到时候肯定得一醉方休。”
阎副厂长问道:“钱主任,你就这么走了?那咱请来的那些国际专家……”
“晚饭不用管,我已经招呼好招待所里,给他们送去了牛排和红酒。”钱进在商城买的好货,招待海耶斯一行人绰绰有余。
“他们其实吃不惯咱们中国菜,所以就让他们吃牛排之类的东西好了,你们放心,我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阎副厂长看着他的背影感叹:“杨厂长,这钱主任了不得啊。”
杨大刚深以为然的点头:“我有预感,这伙计会成为改革开放大潮里的弄潮儿。”
天黑得早,才刚过六点,铅灰色的云层已经沉沉地压了下来,一点星辰都看不见,黑暗将泰山路完全包裹了起来。
朔风卷起地上积雪,满含湿冷寒气,像无数条隐形的鞭子,抽打着红砖墙上斑驳的标语和糊着旧报纸的楼道窗户。
窗户玻璃上厚厚一层冰花,将外面那点稀疏路灯光晕染开一片朦胧惨白。
楼道里各家小厨房透出的橘黄光晕成了唯一的暖色。
锅铲碰撞的叮当声、风箱短促的呼啦声、孩童们追逐打闹的喊叫声、煤烟气味儿,杂乱地搅和在一起,又都被冰冷的夜色吞噬掉。
钱进推门进屋,那股熟悉的、混着煤炭味和饭菜香的暖流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附着在棉大衣外层的寒气。
客厅中央,一架带着暗铜烟筒的老铸铁煤炉烧得正旺,炉膛里透出稳定的橙红色光晕,烤得人脸上暖融融的。
炉圈上支着个鼓肚的大铝锅,锅里纯白浓稠的奶汤正咕嘟咕嘟翻滚着,大块连肉带筋的羊骨头在乳白的浪花里时隐时现,汤面上飘着晶亮的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