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这有啥说不清的!”一个沙哑却高昂的声音猛地炸响,压过了咳嗽声。
这次不是贰角,是个叫王大栓的中年汉子,整个矮壮结实得像口铜钟。
他豁然站起,粗糙的巴掌“啪”地一声拍在桌面上,震得桌上的搪瓷缸里茶水晃荡了起来:
“钱总队你在,正好评评理!”
“咱不说远的,就说俺家里,一家五个劳力,全是能使劲、舍得使劲的好劳力,天天跟着大帮哄地里出工,可年底工分一分,换的粮食还顶不上一家人的肚皮!”
“为啥?就为那些混工分的懒骨头拖累着!”
“队长你瞧瞧西头瘸子,妈的,这不能干,那也干不动,可出工一天,他一个工分落不下!”
“凭啥?就凭他‘困难户’?凭他按人头分?他那份粮,是地里刮来的泥巴变的?还是咱大伙裤腰带勒出来的血汗变的?”
“叫我说大包干有啥不好?包到户,谁想多收粮,就往死里干,自家地里的汗珠子自家地里收成,谁饿肚子怨不得旁人,这叫天公地道!”
他胸膛剧烈起伏,喷出的唾沫星子到处飞。
“放屁!”话音未落,一声更加粗糙的吼叫像锤子一样砸了过来。
是党代表刘旺福。
刘旺福也站了起来,指着王大栓的鼻子,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枝,声音拔得又高又刺耳:
“王大栓,你个上门女婿你要翻天啊!什么天公地道?你那套歪理,就是赤裸裸的复辟、是搞分裂!就是旧社会时期那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臭烂思想又钻出来了!”
“包下去?包下去那是啥?跟过去给地主扛活计有啥两样?分田到户?你咋不直接说单干?红星生产队是个集体!”
“这个集体,是几代人的命和汗换来的!你……你今天要拆集体,那就是自绝于人民、就是破坏分子!我……我第一个就不能答应!”
“你个老糊涂,睁眼瞎!”王大栓梗着脖子怒骂回去,“啥破坏?大锅饭吃垮了才是真破坏!守着穷是光荣?我看你是脑子生锈了,让穷日子灌成榆木疙瘩了!你……”
“呸!你就是被享受的糖衣炮弹打中了心肝肺,见钱眼开!”又有个叫刘结实的汉子跳了起来,要不是旁边人死命拽住他那件油光黑亮的旧棉袄袖子,他能扑过去。
“你那点私心杂念全晒出来晒黑了,这是忘本!你忘了当年饿肚子啃树皮的光景啦?忘了是谁领着咱们从泥坑里爬出来啦?”
“没有国家,没有集体,你王大栓早就饿死八回了!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是集体喂饱了你,你敢拆台……”
“啥拆台?我也是为了叫咱们社员都过上好日子。”王大栓寸步不让。
又有几个支持分包的年轻社员代表忍不住帮腔。
有人喊着“谁勤快谁吃干的,懒汉就该去喝西北风!”
有人叫着“抱着穷酸规矩当宝贝,饿死娃子你们才心疼?”
刘旺福这边被戳到痛处更加暴跳如雷。
他猛地甩开拉着他的同伴,抖着手几乎要点到几个年轻社员的鼻尖上:“小兔崽子!轮得着你们放屁!”
“你们就瞎瘠薄折腾吧,有你们后悔的时候!到时候哭爹喊娘都没门!”
王秀兰和另外两个汉子站起来助阵,喊着“红星刘家是老队长他们老一辈拿血建立的根子,不能败光”之类的话。
一时间,浑浊的办公室里炸了营。
拥护“包干”的、坚持“集体”的,两派人脸红脖子粗地指着对方鼻子叫骂。
“懒汉!”
“破坏分子!”
“复辟!”
“穷光荣!”
“挖集体墙角!”
“想当二地主!”
各种平日里社员间红脸都极少使用的激烈词句,此刻像一把把粗粝的砂子,混在飞溅的唾沫里,朝对方脸上狠狠摔过去。
声浪越掀越高,几乎要顶破这低矮的屋顶。
嗡嗡的声响被狭小的空间压缩激荡,震得人耳膜生疼。
桌子在拍打下呻吟。
搪瓷缸被震得咣当作响。
刘旺财没有管这个混乱场面,显然,这场面之前在生产队已经发生了不知道多少次,他已经累了。
他看向钱进。
钱进翘着二郎腿笑眯眯的看热闹。
跟看戏似的。
这把刘旺财和刘有余给整无语了。
领导,你得上阵啊。
看到钱进没有出手的意思,刘旺财忍不住了,大巴掌往桌子上一拍,“嘭”的一声闷响如同惊雷炸裂!
虎瘦余威在。
老队长在队里还是有威信的,他现在是自己对未来走哪条路犹豫不决。
所以他一旦发火还是很能震慑住社员的,整个沸腾的吵闹声被他的巴掌硬生生斩断。
所有人,无论是跳脚骂人的,还是拍桌子撸袖子的,都像被一根无形的钉子狠狠钉在了原地。
钱进乐呵呵的看。
一群人表情瞬间定格:
王大栓还张着嘴,贰角嘴角有白沫;刘旺福浑浊的老眼圆瞪着,僵硬的指向还未放下,王秀兰掐着腰在骂娘……
钱进抬起手说:“继续吵,继续嚷嚷,原来你们刘家人是这样一群能内讧的人?”
“唉,我也算是瞎了眼,以为你们刘家人团结,所以一个劲的帮你们找出路,算了,你们有能耐干仗,还是自己干吧。”
说罢,他站起身就要走。
这把满屋子人吓尿了。
钱进什么意思?
不管他们了?
刘有余嗖钻出去,跟平地里飞出个大黑耗子似的,死死拽住钱进赔礼道歉。
刘旺财看向吵架双方更是目眦欲裂:“你们这些畜生!”
所有人迅速收敛了脾气,从怒目金刚变成了乖巧小媳妇:
“钱总队,别,您别跟我们一般见识……”
“不是内讧,这绝不是内讧,钱总队,我们、我们就是闹着玩呢……”
“大家这不是辩论吗?领袖同志说那个真理、真理不辨不明。”
“对对对……”
钱进被拽回来,却没有坐下。
他笑眯眯的看向众人,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笑容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冷酷。
屋里落针可闻。
他伸出手指划拉了一圈,说道:
“全坐下。”
所有人一下子坐下了。
钱进冷冷的扫视着他们说道:“从现在开始,这个会,由我来主持。”
第275章 三个十年规划,誓要旧貌换新颜
门缝和破窗棂挡不住风,寒气像小刀子一样钻进来。
钱进声音不大、腔调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清晰地穿透了炉火的噼啪声和屋外的风嚎,传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刘旺财精神一振。
好了,领导终于要开大了!
“刘队长,各位乡亲,”钱进坦白的说。
“别怪我说话难听,我认为在座的所有人在眼光这方面跟我比都是垃圾——别着急,我不是针对你们,其实我指的是全生产队!”
王大栓垂头丧气的说:“是,这个我们承认,钱总队你下命令吧,你怎么说我们怎么干。”
钱进说:“我知道你们刘队长把我叫过来的目的,我今天顶风冒雪的来可不是串门子,我是带着想法来的,不客气的说吧,来之前,我已经把一切都给你们生产队规划好了。”
“我问一句,你们刘家人想不想过好日子?想不想发展起来?想不想别说过年了,平日里隔三差五就能炖个红烧肉、包个肉包子吃?”
王秀兰积极的说:“肯定想,这怎么能不想呢?”
钱进点点头:“好,那你们就听我的,我现在就告诉你们咱红星刘家生产队往后几十年怎么活,怎么活得好!”
一句话惊呆所有人系列。
这可不夸张。
所有人都被钱进一句‘往后几十年’给震住了。
钱进拿起茶缸呷了一口温吞水,润了润喉咙,开始接管全局:
“咱生产队情况在座的比我还熟悉,要不是我使劲,咱队就是全海滨市最穷的几个生产队。”
“咱这里地是盐碱地,种出来的庄稼想交齐公粮都费劲,还想着分钱分粮食?做梦!”
“刨开地再说海,人家靠海吃海,咱能吃上吗?船是破木船,网是旧棉线网,打点鱼虾顶天了,想吃饱饭那是休想!”
刘旺福低声说:“现在有领导你带我们搞的豆腐坊和鱼丸坊,其实日子过的挺好,能吃饱饭了。”
钱进说道:“要是没有我的帮忙了呢?还能吃饱饭吗?而且,你们不想吃好饭吗?”
“就像我说的,隔三差五家里炖个肉、包个肉饺子肉包子什么的。”
贰角说:“当然想,可那得等国家进入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吧?”
钱进摆摆手:“用不着,听我说吧。”
“我先直截了当的说一句,往后的年代,大锅饭吃不下去了!”
“要不是我给队里一个劲送这个弄那个,光靠你们现在是什么光景?”
“渔船破旧,跑不远,打不着鱼;打上点鱼,除了交任务,剩下的卖不上价,也存不住,臭在手里;劳力闲着,没钱挣,日子越过越紧巴!”
“这光景,不能继续了!”
贰角和王大栓等改革派隐约听出了味道,纷纷交换眼色。
钱进说:“生产队,现在必须变,可怎么变呢?这得有个章法,得看长远。”
“我琢磨着,国家有五年规划,咱们生产队也得跟着学习,但咱没有国家领导人的眼光和本事,所以咱分三步走,三个十年!”
这词儿上档次,刘旺财和众人不由得坐直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