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年代从1977开始 第615节

  “你们这不是普通官司,你们也不是单纯为国家赚取了外汇,还获取了一个成功的符号,让洋人黑心资本家不敢再小瞧咱们市场的符号。”

  “对,这场胜利可是投射了无数期望的标杆,你们赢了,国家露脸了!”

  “走吧走吧,上车,送同志们先休息,然后我们晚上宴席再畅聊……”

  庆功宴后的嘱托

  几辆黑色的伏尔加牌轿车高调地驶出机场,穿过覆盖着灰黑色残雪的城区,最终停在了位于东长安街一栋外观庄重的苏式风格招待所门前。

  这里不对社会开放,专司接待重要国事和外事任务。

  大门口岗亭肃立,进出需要严格的手续。

  李参赞和张司长家在首都,所以他们回家休息,其他四人一人一个房间倒时差,恢复精力。

  但不管杨大刚、韦小波还是钱进都精力充沛,只有王主任上了年纪需要休息。

  所以三个人凑在一起喝茶聊天,打发时间等到了傍晚去参加庆功宴。

  宴席设在招待所内的一间宴会厅里。

  这宴会厅布置简朴但庄重,圆形餐桌上铺了棕色餐布,这样即使洒了汤滴了油也不会显现出来。

  上面簇新的白瓷餐具闪着冷光,四周暖气片热气蒸腾。

  领导们依次落座,宽阔的餐桌很快便填满了人。

  这次的饭菜倒是挺朴实的,跟在沪都招待川畸重工代表团时候不一样,没有奢华的菜式,但看得出是尽了心思,有些菜在这个时节还是挺稀罕的:

  白切鸡、烤鸭、酱牛肉、酱爆鸡丁、干炸带鱼段、黄澄澄油汪汪的炒鸡蛋、一大盆冒着热气点缀着香菜末的酸菜白肉粉条,还有蒸螃蟹、红烧大虾、海参粥、大鲍鱼等等。

  一瓶瓶贴着红色标签的“茅台”被服务人员小心地开启,一股浓郁到霸道的酱香迅速在相对密闭的空间里弥散开来,成为宴席的主调。

  举杯自然是第一主题。

  代表外交系统的张司长率先起身,他依旧是那般沉静模样,笑着说:“各位领导,各位同志,此次苏黎世胜诉,可以说是一雪前耻,扬我国威。”

  “现在让咱们高司长代表国家进行发言,请大家热烈欢迎。”

  热烈的掌声中,高司长笑着起身。

  他沉吟一二,举起酒杯说:“此次咱们的队伍在国外打了一场贸易上的胜仗,了不起,不仅为海滨化肥厂挽回了巨额损失,更重要的是,向国际商事领域发出最强音。”

  “中国人民尊重契约精神,坚守商业底线,但绝不接受任何欺诈与不公!任何藐视中国市场、轻视中国谈判对手的行为,都必将付出沉重代价!”

  “这杯酒,敬我们智勇双全的谈判团队,敬我们敢于斗争、善于斗争的同志们!”

  说罢,他一饮而尽,酒盅底亮得干脆。

  众人纷纷响应,酒盅、茶杯碰撞声响成一片。

  钱进能感觉到许多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

  这件事他确实办的露脸,都露到大地方了。

  于是他举杯回敬,喉咙里火辣辣的暖流一路烧下去,脸颊开始微微发烫。

  有其他单位派来庆功的领导职级只比高司长低一些,所以高司长坐下就轮到他发言。

  他用宽厚的手掌拍着桌面长笑道:“高司长说得对,这场官司是扬了国威,立了规矩,以后呀,这个案子就是标杆。”

  “有了这个样板,以后不光我们外交系统,包括国内各单位在内,咱们再跟那些外国人、洋行、贸易商打交道,腰杆子就更硬了!”

  “这国际贸易上的工作,不能由着他们漫天要价、以次充好!来,咱们敬钱进同志!敬大刚同志!敬代表团各位同志,你们都是功臣!”

  他说到激动处,直接端起酒壶给身边的钱进添了一杯茅台。

  钱进能说什么?

  干!

  几位领导发言之后,大家开始动筷子,这时候话题轻松了一些。

  大家开始聊专业细节,聊国外发达国家的律师团队和技术检测团队的工作流程。

  菜肴的热气和酒香交杂翻涌,话语和酒杯在热烈氛围中碰撞。

  杨大刚知道钱进酒量一般,便帮他挡酒。

  这样最后钱进没什么事,他倒是喝高了,拉着钱进的手说:“值了、咱一切努力可都值了!钱老弟啊,钱主任,我杨大刚服你一辈子……”

  钱进赶紧去找服务员要醒酒汤。

  王主任同样容光焕发,抓住机会和首都的领导们频频碰杯,低声交流着拉近关系。

  这可是在仕途上更进一步的机会。

  服务人员穿梭着,替换掉空了的盘子,开始添上冒着腾腾白气的醒酒汤和饺子。

  热热闹闹的庆功宴终于散场,杯盘狼藉中展现出今晚让所有人心满意足的欢腾。

  领导们在门口握手告别,互相换了联系方式,互道珍重。

  有人拍着钱进的肩膀约好去海滨市再聚,也有领导招呼钱进在首都多玩两天,他们还要私下里进行招待。

  钱进解释了还有工作要忙,明天准备返程,返程之前他们就跟杨胜仗吃一顿饭即可。

  这年头有些地方也挺好的,领导们并没有专车,有的骑着自行车回家有的还要去赶公交车。

  寒夜的冷风一吹,钱进冻的打了个哆嗦,准备赶紧送走人去暖和的被窝里缩着。

  结果就在这时,高司长悄无声息地走到钱进身边。

  他说话声音压得很低,混在喧嚣的告别声中几乎难以察觉:“钱进同志,待会你随服务员来找我一下,有点后续的情况,需要单独沟通几句。”

  留下这句话,他笑着跟众人挥挥手便离开了。

  等到大家散伙,他找到一直等候着的服务员,然后没有走招待所的正门,而是拐向侧面一条铺着深红色地毯、光线略显昏暗的走廊。

  地毯吸音效果极好,两人的脚步声几近于无。

  走廊两侧挂着一些体现时代风貌的印刷宣传画,尽头则是一间办公室。

  服务员敲门后推开门,钱进打眼一看。

  屋内的景象和外面的喧嚣、甚至和刚才的宴席形成天壤之别。

  这是一间不过十几平米的小房间,陈设极简,有一张老式深色木质写字台,几把配着深绿色皮革坐垫的木扶手椅,还有一个同样是深绿色的、式样老旧的铁皮文件柜靠墙立着。

  唯一不同凡响的是,写字台上放了一溜电话!

  不是三台五台电话,是一溜全是电话,怕是得有十几部!

  高司长已经等候在里面,他示意钱进坐下,亲自倒上了一杯热茶。

  一盏绿罩子台灯打开,光线昏黄微弱。

  这样窗外城市的稀疏灯火依然可以透过没挂窗帘的窗户透进来,并在室内撒下些许微弱的光晕,进而衬出了此处的静谧与私密。

  “吃住得还习惯吧?招待所条件有限。”高司长开口,语气像是在拉家常,但眼神在昏暗灯光里很亮。

  “很好,谢谢领导。”钱进客气的回答,他知道领导找他可绝不是要跟他午夜寒暄。

  很快,高司长问候几句逐渐变了态度,刚才宴席上的热情和轻松彻底从他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到沉重的务实:

  “庆功宴是形式,是必要的肯定和褒扬。但饭桌上有些话,不方便讲,更讲不透。”

  “今天喊你来,是上面对你们这次胜利的后续部署,也是给你的新任务,一个比打赢官司更艰巨、更长远、更关系重大的任务。”

  钱进屏住了呼吸,坐得更直。

  这话说的有点力度了。

  有什么新任务竟然需要国家级别的单位领导来私下里给他布置?

  “这场官司赢了,我们看清了两件事。”高司长缓缓说道。

  “第一,外国的先进技术设备和管理经验,我们要学,要大胆引进来,这是改革开放的生命线。”

  “第二,从国外接引新设备新技术和新经验,它有引狼入室式的风险,而且风险空前巨大!”

  “外面盯着我们口袋里的外汇、市场、资源的,不仅有真心合作的,更有像川畸重工那样,对我们抱着欺诈心态、想把我们当垃圾场倾销淘汰垃圾的恶狼!”

  钱进点头,这个确实。

  国家改革开放初期,着实在这方面吃了太多苦头。

  但他没料到苦头吃的如此之快。

  高司长叹了口气,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牛皮文件袋放在桌子上。

  他没有打开,只是用手指点了点:“看看这段时间各地报上来的情况。”

  “沿海某省引进的所谓‘发达工业国家先进生产线’,经查证核心设备是三年前就因设计缺陷在欧洲退市的型号,我们还付出了新品议价三分之二的价钱!”

  他忍不住捶了下桌面:

  “西南某市引进合资造纸设备,外商提供的设备清单和实物严重不符,核心部件根本是几十年前的旧货翻新!”

  “最可笑的是什么?山河一省为了更新炼钢设别,也是从小鬼子那里引进了一套先进炼钢炉,结果你猜怎么着?设备主体更是淘汰下来的东西,我们的专家仔细检查后发现,这核心设备竟然是在1900年投入的使用!”

  说到这里他都悲愤的笑了起来:

  “1900年啊,咱们国家当时还是在封建主义时期呢,那会还有皇帝呢!”

  这件事钱进也知道。

  《三十年血与泪》里,这个能排进前列去。

  但他没辙,现在没有电脑没有网络,一切通讯靠信件和电话电报。

  如果他给人家进行提醒,总会留下蛛丝马迹,一旦被查到他头上,他这边解释不清。

  于是此时他只能露出沉重表情,跟着高司长一起叹气。

  高司长继续说道:“还有些所谓的‘技术转让合同’,条款苛刻、陷阱重重,他们倒不是冲着咱们外汇来的,他们是想要限制我方发展!”

  “这种更可恶。”钱进怒道。

  高司长深为赞同:“一点没错,这种比图钱的可要可恶。”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钱进还真是知道。

  毕竟他看过不少介绍改革开放初期发展经验与工作成果的书籍。

  这样他沉吟一声,说道:“是不是地方上的领导们为了项目快上马、快出政绩,报喜不报忧?”

  高司长眼睛一亮,忍不住一拍桌子:“一点没错,他们明明发现问题了可为了名声为了自己前程也压着盖着,唯恐影响不好!”

  “这种‘地方保护主义’,在客观上成了欺诈的帮凶!在主观上大大的伤害了国家的未来!”

  说着他喝了一口茶水,凝视着钱进的眼睛重重的说:“不能这样下去了。”

  “每一块外汇,都是全国几亿农民工人血汗创造的价值,都是勒紧裤腰带省出来的真金白银。咱们引进的每一条生产线和每一件设备、每一样技术,都是为了全国几亿农民工人未来能吃饱饭穿暖衣,所以这项工作容不得半点闪失!”

  “经过我们单位领导们的反复开会研究,我们认为在外贸工作上必须有一道铁闸!一道能把豺狼挡在外面,让真朋友和先进技术顺利进来的闸门!”

  钱进的心跳在寂静的房间里擂鼓般作响。

  啥意思?

  国家要让自己来主管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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