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恩“哦”了一声,扭头喊道:“妈妈,白姐姐喊我们去见道镜禅师。”
“来了。”
林若卿走了过来,出了门将门关好,跟着白无瑕沿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此时天色已晚,道路两侧的树木间亮着低矮的路灯,还有数不清的萤火虫在飞,没有光污染,深蓝的天幕美丽极了,低低的压在高高的椰子树上,那纵贯天空的银河仿佛近在咫尺。
林怀恩跟在白无瑕后面,她背脊挺直,纤腰摇摆,那感觉似乎不堪盈盈一握,但那双腿又健美修长,行走如猫,一眼弹力惊人,总之看她走路,有种就在观赏T台上的超模在走模特步的那种感觉,韵律特别又分外灵动,是极为美妙的享受。
“刚才忘记问了。白龙王是你的爷爷.”林若卿迟疑了一下,详细的问道,“那道镜又是你什么呢?”
“是我师父。”
“为什么你爷爷不教你?”林若卿又问。
“我爷爷说他没有道镜禅师厉害。”
“那为什么你不叫道镜禅师师父?”
“因为没人这么叫。”白无瑕顿了一下,冷冷的说道,“你的问题有点多。”
林怀恩暗中吐了吐舌头,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敢这么跟他妈妈说话。
林若卿却若无其事的笑了笑说:“那我不问了。”
三个人都不再开口,于寂静中出了来时的那道铁门,又沿着回廊继续向前,在夜幕中七弯八绕,走到了一处伫立在莲池边的小院,院子门朝着大殿的方向开着,两层的主楼则面朝莲池。白色院墙不高,但也不矮,越过墙壁能看到不远处耸立着的大殿,还有大殿一侧绵延的禅房。
白无瑕领着林怀恩和林若卿进了院子,四周的蝉鸣大如木鱼声响,一个穿着灰衣的和尚正拿着扫帚扫地,林怀恩瞥了他一眼,便觉得他一定是身怀绝技的扫地僧,因为今天他见到的和尚都又老又黑,就他皮肤白皙,还有点小帅。
登上阶梯,主屋的大门敞开着,正对着开满了睡莲的莲池,也不知道这小小的湖边种了些什么绿植,又高又密,将这屋子周围装点的恍如热带雨林。
“请进。”白无瑕停在了门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林若卿颔首说了声“谢谢”,林怀恩也跟着说了声“谢谢”,和母亲一道进了大敞的正厅,大厅里空无一物,右侧有一尊佛像,黑暗中看不太清模样,左侧的墙壁上则写着一大大大的漆黑的草书“禅”字。
林怀恩进了厅走了两步,便看到道镜穿着一袭灰布衣,盘腿坐在屋外的露台上,露台上已经摆好了一个茶几和三个茶杯,他们带回来的那个“莲花宝瓶”豁然正在放在茶几的中间。
等两人走近,道镜站了起来,口宣佛号,微微一笑,“两位今日前来,可是参透了?”
这如古钟般的低沉声音在空气中震荡,瞬间四面的蝉鸣都安静了下来,风也停了似的,晚开的睡莲,也不再摇曳,世界仿似沉入了静谧之海。
“没参透。”林若卿淡然的说道,“但还是得来。”
道镜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后,率先坐下,随即问:“何事参不透?”
见母亲坐了下来,林怀恩也坐了下来。
刚刚落座,林若卿就直言不讳的说道:“我还是想不明白禅师能如何救我父亲。”
道镜指了指“莲花宝瓶”,“那这个你可曾想明白?”
林若卿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找人检测过了,它可以发出类似脑电波的电磁波,所以我儿子才收到了影响,每夜修炼梦禅。”
道镜轻笑,“那为什么只有你儿子受到了影响?”
林若卿虚了下眼睛,自信的回答道:“因为频率的问题?”
“林施主果然聪慧。”道镜指了指他面前的杯子,“每个人的大脑便如同这杯子.”他用手指敲了一下银质杯子的边缘,竟发出了清脆的敲击声,“但是决定发出什么频率的,却是杯子里有多少水。”
“那水是什么?”林若卿问。
“林施主觉得是什么?”道镜反问。
“神经元?”
道镜“哈哈”一笑,“林施主还是被限制在科学的框架下跳脱不出来。”他看向林怀恩问,“林小施主可知该是什么?”
林怀恩凝视着道镜漆黑如墨的双瞳,莫名其妙的想起了某天他禅修时看到莲池和佛像,他心中生出了一股莫名其妙的玄幽之感,彷如打开了通向黑暗深处的大门。
“灵魂!”他战战兢兢的回答道。
第130章 蝉与禅(7)
“人真的有灵魂吗?”
林怀恩其实也很好奇,但他对这个问题其实没什么看法,他考虑问题的高度还上升不到哲学或者科学这个层面之上,他所谓的灵魂更多是指宗教意义的灵魂,实际上更准确的说应该是“鬼魂”。
就像他小时候看过的一部很古早的悬疑片叫做《灵异第六感》,他对那部电影的印象十分深刻,因为结局的反转着实把他给惊到了,原来布鲁斯·威利饰演的那个心理医生才是真正的鬼魂。
除此之外,他读初中的时候,好多同学在偷偷看《亚美利加恐怖故事》的连续剧,因为这部电影属于R级,未成年人不得观看,所以他们只能躲在宿舍里偷偷看。当时他们宿舍里甚至流行起了一股风潮,在窗户上挂着一个上吊的芭比娃娃,比看看谁窗户上的更加惊悚。
最初林怀恩不太懂,后来才知道在西方传说中,一直认为娃娃是最适合装载灵魂或者封印魔鬼的容器。实际上东方也有类似的迷信,比如扎纸人、傀儡娃娃还有扎草人等等
总而言之,灵魂这种说法往往和宗教和迷信绑定在一起。
林怀恩说不准这个问题,他接受的教育让他觉得应该是没有“灵魂”这个玩意的。可他又看过很多电影、资讯,并且亚美利加还是个宗教社会,很多人乃至绝大多数人都认为“灵魂”存在的。
那种氛围和华国的氛围又不一样,毕竟许多人每个星期要做礼拜,几乎每所学校都有唱诗班,还有每个城市必定有一座标志性建筑就是历史许多许多年的教堂。
在亚美利加你要拉住一个人宣传什么稀奇古怪的教派,别人也许会有兴趣,也许会告诉你他的信仰,可你要拉着一个人宣扬无神论,那么根据肤色的不同,他很有可能是拿出一把枪比着你的脑袋,说他会向上帝忏悔,不小心崩掉了一个沙比。又或者他会问你相信不相信上帝是黑皮肤,如果你相信上帝是黑皮肤,那么他就相信世界上没有神。
你的脑子里会产生一种错乱的情绪,这究竟该算是零元购,还是等价交换?
但不管亚美利加的氛围怎么样,他知道,母亲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果然,林若卿摇了摇头说道:“这种无从证有的玄虚东西,没有说服力。”
出乎林怀恩的意料,母亲的语气并不尖锐,反而相当平静,也相当肯定,这也意味着她无法被说服。
“那要不我们换个说法”道镜挽起宽大的袖子,提起“莲花宝瓶”给林若卿的杯子里倒了一杯茶,“我们叫它意识,随着人的阅历增长学识增加,意识也跟着生长,就像是这杯子里的水”
林若卿低头凝视着杯子的水,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仿佛水中之月,她继续摇头说道:“意识是意识,灵魂是灵魂。意识是人类真实存在的脑部活动,它是可以观测到的。但灵魂这种概念不一样,它被赋予了超自然的属性,它是非物质的虚幻概念,无法观测。”
道镜又给林怀恩倒上水,放下宝瓶后,双手放在膝盖上,右掌在上,左掌在下,拇指与食指相触,其余各指自然舒散,做了个手印,他盘坐在蒲团上,面带微笑,却宝相庄严,宛如一座立于莲台上的佛像。
他稍稍倾着挺直的身子,悠悠问道:“那我问林施主最简单的一个问题。”
林怀恩目光落在了道镜的双手上,最近他的网上冲浪还是有些成果的,至少此刻他一下就看出了道镜这是“说法印”,又叫做“转法轮印”,是佛陀说法传道开示众生时捏的手印。
林若卿做了个请的手势,“禅师请问。”
道镜抬指虚空点向林若卿的眼睛,“人的双眼所看到的皆为倒影,为何你的大脑中出现的却是正像!?”
林若卿如雷击顶,立即绷直了身体,凝视着道镜一言不发。
林怀恩一时之间没有能听懂,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会有如此大的反应,懵懂的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道镜。
道镜像是看出了他的迷惑,笑着说道:“林小施主,可知道小孔成像?”
林怀恩点了点头,“这肯定知道,就是照相机原理的简化模式嘛。”
“那你照相的时候是不是发现照片是左右倒置的?和你大脑想象的不一致?”
林怀恩点头,“有些是这样,需要修改设置。”
道镜笑了笑,“相机跟眼睛也是一样,你瞳孔取到景物投射在视网膜上是左右倒置的,但你不需要修改设置,大脑就自动把左右给你反转了过来,所以你眼睛看到的东西,和你大脑看到的东西,真是一个东西吗?所以究竟是眼睛决定什么是真实?还是大脑决定什么是真实?”
林怀恩学过这个知识点,可他从来没有从这样的角度思考过这个问题,他第一次听到这种有些颠覆的说法,瞪大了眼睛,整个人都懵了,“对啊.这.这是为什么?”
“是啊。”道镜看向林若卿,笑着问,“这是为什么?”
林若卿又一次摇了摇头,低声说:“这种问题需要交给脑科专家来解答。”
道镜指了指自己说:“我就是,哈佛医学院博士。”他又自我解嘲的笑了笑,用标准的美式口音说道,“是Harvard Medical School,HMS,不是哈尔滨佛学院。”他顿了一下,叹息道,“说来惭愧,我还受邀在华科院申海神经所任教过几年,可惜后来都是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林怀恩又一次瞪大了眼睛,感觉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瞳孔地震,反正就是有种晶状体被震碎了感觉,看什么都有种无法接受的撕裂感,就像是甘道夫说别看我是个大魔法师,说着又嚣张至极的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青华大学物理系的毕业证书,上面还盖着大红戳,和青华校长的签名。
不过按道理来说,哈佛医学博士比青华大学物理系毕业证书要牛逼太多了,要知道哈佛医学院可以算是全球最牛的医学院了,还是博士,那在国内算什么层级,他不敢想哦。
林若卿凝视着道镜缄默了好一会,才肃穆的说道:“请禅师为我解惑。”
道镜似笑非笑的说道:“林施主对科学的迷信,与常人对宗教的迷信又有何异?”
林若卿自信的回答道:“当然不一样。”她说,“常人是不加思考的盲信不存在的神佛,我是信我自己掌握的知识,信我自己的思考。”
道镜叹息了一声说道:“这就是现代人类的孤独之处,你相信神佛的时候,天上的日月星辰,地上的森林大海都是可以保护你的神明,人即便是尘埃,也是嵌合在宇宙中的尘埃。当你不相信神,你唯一能相信的就只剩自己,人类将自己从宇宙中剥离了出来,于是真实和虚拟变成了人自身去定义的事实,这个客观是以人类狭隘视角为本体的客观,而不是真正的客观。”
“敢问禅师,什么才是真正的客观?”林若卿放低了姿态,虚心求教。
道镜口宣佛号,“首先得摒弃单一的维度。的确,科学是观测世界最好用的工具。可是科学是绝对的吗?就像数学,很多最基本的定律,都是测量出来的,你就认为它是对的,可你又无法证明它是对的,灵魂不也是如此?还有数不清的物理定理,它都有条件限制,在水中,在空气中,在真空中,在不同环境中,各不相同,所以物理世界有绝对的真理吗?它都是总结出来的自然界大致的规律,绝对的真理是没有的。你不能固执的把科学当做唯一的尺度和标准。即使睿智如爱因斯坦,都发出过‘宇宙中最不可理解的事情,就是宇宙是可以被理解的’的质疑,所以人需要对未知保持敬畏,才能觉察一念,破除无明,继可何期自性,能生万法。”
林若卿微微颔首,低声说道:“也许是这个世界上的骗子太多,大师太少,才让我如此防备。”
道镜点了点头说:“这话也对。”他又将手放在了膝盖之上,摆出了“说法印”,宛如讲课般娓娓说道,“人的一切讯息,百分之九十都来自双眼,所以我们才有眼见为实的说法。但我们对客观世界的观察,不过是取了个绝大多数人一致的公约数,实际上每个人所看到的世界都有差异,不过有些人差异大,有些人差异小,比如色盲、近视眼、有脑部疾病的人等等,这些人和我们观察到的世界大不相同,就连我们左眼和右眼观察到的世界都不一样,不过是大脑把两只眼睛看到的不同世界,整合在了一起。可我们人类却理所当然的觉得,眼睛这个小小的窗口,所观察到的一切都是准确无误的,从而偏执的相信眼睛所获取到的信息,而这些信息决定了我们绝大多数对客观世界的认知。林施主以为然否?”
“确实如此。”
“那我们眼睛对客观世界的观察来自哪里呢?”道镜没等林若卿回答,突然闭上了眼睛,淡淡的说道,“光。”
这一瞬,林怀恩好似听到了上帝不对,是佛祖开口念诵咒语说道:“要有光。”
也不知道四面八方哪里涌来了无数光线,也许是道镜禅师的背后,也许是天空之中。这些光散射着,仿佛道镜的背后有数不清的强光手电筒在快速旋转,这些光如雾气般在空中弥漫,并不刺眼,却足够遮蔽一切,让虚着眼睛的林怀恩只能看到道镜禅师朦胧的轮廓,其他的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
“光是心光、念光,随处出生,当处灭尽,来无影去无踪,无所不在,没有时间相,周遍法界,此为遍在之妙、心光之妙.”
晃眼间林怀恩听到道镜沉沉的念诵经文,顿觉脑袋晕眩,眼前又在刹那间变得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妈妈!”
他惊叫了一声,一只手就握住了他的手,耳畔传来了林若卿的声音,“妈妈在。”
林怀恩心下安定,他屏息凝神,突兀的他眼前的景色在旋转中变幻,一下就坐在了身后木屋的客厅之内,那个如走马灯转动的斗大“禅”字也缓缓停了下来,固定在道镜禅师背后的墙壁上。
道镜睁开眼睛,淡淡的说道:“光从眼睛里进入,转换成电信号,传递给大脑,就生成了所有你们所看到的东西。我说这是佛法神通,你觉得不可思议,但倘若我说这是三维成像,你定会觉得合情合理。我再说这不过是一堆电信号,植入了你的大脑,你又会大惊小怪。所以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不过取决于你站在哪一个维度罢了。”
林若卿闭上眼睛,深深的吐息了两三个来回,才重新睁开眼睛,又观察了下周围,肃穆的说道:“道镜禅师,我还有最后两个问题。”
“林施主请问。”
“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救我父亲,需要林怀恩修练禅功?”
第131章 蝉与禅(8)
“这是个非常大的话题,上次我之所以没有解释,并非吝啬。”道镜禅师指了指矮几上的“莲花宝瓶”说道,“而是你们没有经历过,很难想象这个方式的。”
“假如上次禅师就说您是哈佛医学院的博士,也许我会尝试着去理解。”
道镜禅师摇了摇头说:“林施主是个很偏执的人。”他笑道,“要获得您的信任非常难。”
“信任需要时间的积累,但尊重只需要足够专业。”林若卿双手合十,严肃的说道,“禅师已经赢得了我的尊重。”
道镜禅师露出一抹佛祖拈花微笑般功德圆满的表情,轻声慢语的说道:“那我就用医学的方式尽力为林施主解惑。”他稍作停顿,“该从何说起呢?应该是从我们对死亡的认识说起,我先问问林施主,什么才是死亡?”
林若卿几乎没有思考就直接回答道:“医学上的死亡是心跳停止、呼吸停止和脑死亡。另外两个层面则是法律上定义的死亡和社会性的死亡。”
“林施主果然严谨。”道镜禅师说道,“刚才林施主说的‘水’是神经元,也未尝不对,因为神经元是产生意识或者说是很多脑功能的一个基本物质。目前来说所有判断脑死亡的依据都是EEG脑电监测,还有就是功能性磁共振成像,这两种仪器检测的都是神经元是否还产生电信号,因为神经元就是通过这些电信号来控制身体的各个器官以及主要功能。假如说我们把人脑看做一台电脑,那么电信号就是高度复杂的一串又一串代码,意识就是通过这些极其复杂的代码完成对身体的控制。林施主应该能明白.”
林若卿点头,“您讲的浅显易懂。我一下就想到了心脏病,很多心脏病病人就是因为电信号出现了紊乱,没办法产生一个有节律的心机细胞。因此这个时候我们就会利用除颤器,和PACEMAKER中文应该怎么说?”
“起搏器。”道镜笑着说道。
“对。”林若卿说,“我们就可以利用外部仪器让心脏产生一个规律的电信号,这样的话心脏就能够重新正常工作。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非常正确。”道镜禅师说道,“您是做过功课的。”
“我最近也有看一些文献,实在是班门弄斧了。”林若卿说,“就是不知道这些和大脑和意识,以及我父亲的手术,又有什么关系?”
“虽然我们通常认为心脏内部的细胞所产生的电信号紊乱,和大脑没什么关系,但经过我的长期研究,发现anterior cingulate cortex,也就是前扣带回皮层(ACC)有关,按照我的研究前扣带回皮层是控制心率的中心区域,ACC神经元的信号首先传递至丘脑腹内侧核(VMT)后,又相继投射至下丘脑背内侧核(DMH)、疑核(Amb),最终抵达心脏,当心脏出现问题的时候,往往这个通路的电信号都会出现问题,但如果我们能从前扣带回皮层直接向心脏发送正确的电信号,那么我们可以不用心肺复苏,立即让心脏重新开始工作。”
“所以呢?”林若卿不解的问。
“实际上人和机器没有什么两样,绝大部分问题都可以通过更换零件也就是器官来解决,除了大脑。”道镜禅师轻轻一笑,“移植手术难以解决的只有排异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