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万箭穿心……或者公开处刑。
沐浴在一众远房长辈疑惑目光里的苏同瞬间就体验到了社会性死亡的感觉。
可还好被大小姐锻炼这么久，如今的他就算面对一大堆长辈的注视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尴尬——所以甭管怎么样，他还是硬着头皮堆出笑容，朝着人群边缘那个穿着黑色老土棉袄的老人喊：
“爷爷，回家吃饭啦。”
奇妙的寂静被打破，沉寂的人群再度喧嚣乃至于沸腾起来。
而揣手手站在一众男人身旁的老爷子看看苏同又看看跟在他身旁的孙女，脸上浮现一闪即逝的惊喜表情，低头向边上人群低声说了什么，然后便在一片起哄声里慢吞吞走过来。
“回来过年啦？”老爷子憨厚笑着问苏同，“你爸带你们俩回来的？”
苏同颇有些受宠若惊，便点点头老实回答：
“对，我爸他带我跟……跟瞳瞳回来的，现在估计正在家做饭呢。”
“嗯，那咱们回去吧。”
老爷子说完也不管他们俩，只是气定神闲迈步开走。
后面小两口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忍不住笑起来，然后也跟着老爷子走。
回家。
——
甭看老爷子上了年纪，可怎么说都是侍弄庄稼的一把好手，身子骨硬朗脚步利索，尤其是如今心情大好，走起路来那叫一个虎虎生风。
所以后面跟着的小两口竟然都有点跟不上……等他们俩到家时老爷子已经跟老苏同妈见了面。
不过倒是没什么太大反应。
只是安安静静地打了，招呼，对视，点点头，然后老爷子就沉默着进了厨房，帮老太太做饭。
老苏倒也习惯了，拎了已经杀好放了血的小公鸡去大门外那颗桃树边褪毛。
一盆热水，小公鸡往里一扔，先给烫会儿，然后趁热把那层斑斓羽毛都给细细薅了。
苏同看着其他人都忙着做饭就他跟大小姐在摸鱼，良心不安，于是主动起身去找同妈领任务。
任务就是去烧火。
后世为了保护环境大规模禁止继续使用农家土灶，所以这属于旧时代的特色便逐渐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现代化整洁而漂亮的煤气亦或是电力设备取代了容易藏污纳垢又脏乱差的土灶，似乎没什么不好的——只是童年中某些有趣的回忆终究成为了回忆。
苏瞳还记得小时候在老家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那时候她还叫苏同……而那时候她爷爷奶奶还健在，两位老人特别宠她，有时候做饭的时候会专门往土灶草木灰里埋只红薯，放把花生，或者干脆烤点刚灌浆的嫩小麦。
红薯绵软香甜，花生爽脆，刚摘下来的小麦带着火焰炙烤过的独特香味。
都那么难以忘怀。
还有土灶蒸出来的米饭。
用的是秋天收的新米，烧的是棉花枝，漾起的是独属于火焰与稻香的馨香。
就很奇怪。
明明就是同样的稻米同样的水，可用电饭煲蒸出来的米饭就是没有土灶蒸出来的好吃。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苏瞳盯着从厨房顶烟囱里升起的袅袅白烟想。
而耳边骤然传来温和的呼唤：
“瞳瞳！过来！”
苏瞳下意识看过去，便看到不远处围着围裙的老太太正一脸慈祥地朝她招手。
也不知道是为了干嘛。
苏瞳心中疑惑，可还是很乖巧地走过去，跟在神神秘秘的老太太身后，进了二老房间。
老年人的房间可以说干净但不能说简洁，桌上床边都放着不少杂物，但看着还是挺整齐的。
苏瞳看着老太太进屋，打开衣柜，沿着夹层小心翼翼地摸索，最后取出一只翠绿色的镯子来。
老人满脸怀念地盯着那只镯子看，看了会儿又想起什么，忙从旁边桌子抽屉里取出块白布，细细把镯子里外擦了个遍。
虽然那镯子本来就干净得一尘不染。
然后满脸笑容的老太太才轻抚着那只玉镯，低声对苏瞳道：
“瞳瞳呀，这只镯子是当年我跟你爷爷结婚之前你老太亲手交给我的……现在我把它给你，你要珍惜。”
然后不等愣住的苏瞳再说什么，老太太就抓住了她胳膊，轻轻把那只玉镯子慢慢套在了她手腕上。
“很好，很合适，瞳瞳你戴着很漂亮呀。”
老人满意且满足地点头，又抬手摸了摸苏瞳的头，满眼的温润和蔼：
“这是奶奶给你的嫁妆，丫头。”
［未完待续］
——
第332章 325-老人
“嫁……妆？”
苏瞳呆愣着，下意识摩挲着手腕上绿汪汪的镯子。
她不懂首饰，只是觉得那镯子质感温润细腻，宛若羊脂，色泽通透，漂亮得好像一团凝固的春水。
好不好她真看不出来。
她只是本能性地觉着……
会很贵吧？
大抵是为了审美因素考虑，或者从头至尾都是因为审美体系而诞生的产品——所谓首饰基本都是越漂亮越昂贵的，所以只要是拥有一定审美能力的人都可以轻松分辨出廉价品与奢侈品。
更别说是玉镯子这种东西。
被珍藏在衣柜夹层中，掩盖在厚厚一叠衣服底下，又被老太太以如此小心姿态取出来，像举行某种仪式般戴在她的手腕上……
苏瞳再蠢也能猜出这只镯子绝对价值不菲。
所以心中便愈发忐忑，忍不住想摘了镯子给老太太还回去：
“嫁妆……我用不上这种嫁妆的啊奶奶，老……爸爸他给我准备的有嫁妆。”
而老太太却按住了她的手，微笑着慢慢摇头：
“收下吧丫头，你爸给你准备的嫁妆他给你的，这只镯子跟他无关，只是奶奶我给你准备的……”
老太太说着突兀叹了口气，伸出手轻轻抚摸她长发，而后感叹：
“其实这镯子本来是准备给清兰的，当年老太把它交给我的时候告诉我等我老了要把它交给苏家下一位女主人……可你妈当初出了意外……”
老太太说的是苏瞳生母——那位温柔娴静而聪慧的女子。
可她在生下栀子不久后就过世了，所以大概没可能等到老太太传下这只镯子吧？
苏瞳抬头看向老太太。
而老太太也温和地看着她，满头银色短发在卧室窗透进来的阳光照耀下闪着璀璨的光。
苏瞳逆着光看到老人脸上被岁月侵蚀的沟壑，被时光腐蚀的老人斑，还有松弛的肌肤和昏黄浑浊的眼珠。
日光明澈，照出一片翩飞沉浮的微尘。
而老太太脸上笑容温和，平淡，带着曾经的三千里风和月带着洗尽铅华后的随和。
她已经不再年轻啦。
年轻时也曾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嫁了人后不管是操劳家务还是照顾庄稼也都是一把好手，农忙时节扛着热辣辣太阳连轴转割麦子也不成问题。
可如今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
干不了重活，熬不得夜，就连吃饭都要讲究讲究，不能油腻不能刺激，不然这服役多年的老胃恐怕就要受不了抗议啦。
“我老啦，再不把这镯子给你……”
苏瞳听见老人轻声说。
就像是某种宣告，又像是一个向时间抗争了大半辈子灵魂……最终的屈服。
老太太轻轻用手掬起女孩一缕青丝，看着那柔滑如缎子的墨黑长发，眸中略带遗憾。然后又摸索着从自己肩头摘下一根之前落下的苍白发丝，从女孩那缕青丝中挑起一根，把它们并列摆在手心。
“你看。”她笑着轻声说，“你奶奶我头发早就白完啦，又干又枯，比不上你这丫头的头发……就跟上好的丝绸一样，摸着又滑又腻。”
老太太说着，抬起头来，仰视着比她高了小半个头的苏瞳，表情略带寂寞，又低声道：
“老啦老啦，前些年我明明还不服老呢，总想着你们年轻人能做的事我这个老太婆也能做，而且不一定比你们做的差……可这两年是不得不服老啦，虽然身体还好，可是就是觉得越来越不懂你们……你们年轻人的世界了。”
她小心翼翼地从羽绒服兜里捏出一部智能手机来，然后又摇摇头：
“就比如这智能手机……丫头啊，你说这小方块到底是有多好玩啊，怎么感觉咱们村里有好多年轻人都喜欢它……手机不是能打个电话不就挺好使么？”
“我不识字，你爷爷识字，他是高材生，可他也搞不懂这智能手机。上次你爷爷那手机白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打电话听不见声音了，他急了半天也没琢磨明白，最后还是找了你林大伯家那个小叔给解决，说是喇叭什么的坏了，还给你爷爷说了好久手机的什么知识……我也听不懂。”
“还有上网，现在看电视里都说不能让小孩子沉迷网络，可这网络到底是什么东西啊，到底有什么好的啊，为什么小孩子会这么喜欢上网……”
老人一脸困惑地问苏瞳。
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而苏瞳不知该怎么回答。
没有人能给猴子解释得清楚什么是牛顿力学三大定律，也当然没有人能告诉眼前这位前半生忙着侍候庄稼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的老人为什么智能手机那么好玩，到底什么是网络。
这世界上有好多好多老太太这样的农村老人。
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王者荣耀不懂什么是英雄联盟，没体验过大城市里的生活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甘愿卖肾来换取一部智能手机。
他们的人生在年轻一代看来乏味至极，像白开水一样清淡，又平凡又中庸。
时代变啦！年轻人都喜欢这么说。
对。
因为时代变了，如今是信息时代是网络时代是娱乐时代，跟不上时代变迁的人自然会被淘汰。
试问，如果连智能手机都不会用的老人如何在未来那个充斥着二维码网络支付微信公众号的世界里活下去呢？
或许可以吧。
只是无比艰难，无比痛苦，无比的……与这个日渐陌生的世界格格不入。
或许这个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也不是飞鸟和鱼，而是……是握着按键式老年机的农村老人站在这头，捧着最新款智能机的年轻人躺在那头。
同一个家，一墙之隔，却宛如两个世界。
苏瞳沉默地想着，沉默地看着老太太。
而老太太却还微笑着。
“瞳瞳别嫌弃这只镯子老土呀，”老人温言软语劝道，“这是从很久很久之前就传下来的镯子，就算你不喜欢戴……不喜欢戴就拿回去收好了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