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古拉看着高楼里凝固在半空中的瓦砾,忍不住长长呼出一口气。
格温注意到这一点,问道:“她死了吗?“
“还没。”伊古拉:“但快了。“
银灯的术力消耗太大了,「避难所」里术力又不能自动回复,她现在术力肯定见底了。
其实银灯早就该逃跑的,不过伊古拉也隐约能理解她为什么不逃。她将这个秘密藏在心里这么久,好不容易能掏出来给喜欢的人看看,她为什么要逃?就像是本来想送出礼物的小女孩,却被冤枉到满肚子委屈,换做是谁都肯定气得烧穿肚皮。
她就是要理直气壮地站在这里看着他后悔。
某种意义上,银灯跟黑鸦其实颇为相似。都背负着一个人无法承受的命运,都执行着别人无法接受的任务……那么,银灯心里或许也在期待着…期待着忽然出现什么人,来解脱她的痛苦吧。
所以,拜托了。
伊古拉看着不断爆出声响的高楼,心里默默祈祷着。
不要洗白,不要澄清,不要理解。
你就以邪恶银灯的姿态,在这里彻底死去吧。
高楼废墟的底层,在空中飘浮的瓦砾里,亚修与薇瑟对视。
亚修的身体在撞下来的时候被划出无数伤痕,周围满是漂浮的鲜血。不过他早就给自己打了一道「乐剑」,伤势正在急速治愈。
他不是唯一受伤的人。
薇瑟此时也伤痕累累,漂亮的衣服被划烂,洁白的皮肤被割开,血迹斑斑又脏兮兮,周围满是凝滞在空中的银血。但就算是这样,她仍然昂起下巴看着亚修,妖冶风姿里带着倔强与高傲。
伊古拉算得没错,她的术力快要见底了,已经无法继续维持圣域。
但就算是这样,薇瑟也没有求饶,更没有向亚修主动坦白真相。她本来以为自己不在乎错觉里的一切,包括尊严和荣耀这种无聊的东西,所以她会反叛,会倒戈,会阴谋诡计,会不择手段。
但她发现,她其实是在乎的,只是过去没人有资格让她付出尊严,她一直都高傲地俯视尘世。
薇瑟也无法理解自己现在的想法,她只知道,如果非要在这里向亚修低头才能活下去,那她宁愿去死
—哪怕只差一点点,亚修就能理解她。
那就只差一点点吧。
轰!
看着剑锋来袭,薇瑟下意识拨开剑身,然后侧身肘击!
亚修抬起手掌接住肘击,后退闪避的同时长剑右下切。薇瑟微微侧头避开这一剑,进一步欺身入怀猛攻他的躯千,然而亚修仿佛预料到薇瑟的动作,直接往上抛出长剑,然后转而跟薇瑟近身搏杀!
薇瑟芳心一颤,但双手却没有丝毫动摇,极其娴熟地瓦解亚修的攻势,然后抢先接住长剑反过来斩击亚修。
但在一个回合后,亚修就找机会封住薇瑟的攻击,将长剑抢回来。
一切都那么地行云流水,
一切都那么地自然而然。
因为,这就是他们在神火试炼里进行过无数次的厮杀,演练过无数次的对弈。
在薇瑟移动的时候,她才忽然发现,这里到处都漂浮着她和亚修的血。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柠檬和甜橙味。
*****
第628章 相反的心情
幽兰薇瑟·尘劫火是在育婴器里孕育的。
她的血缘父母都是普通人,但她的外祖父是术师,所以母亲从小接受良好教育文化水平很高,只是博而不精,没有一项能踏入术师的领域。
劫火圣殿虽然残留家庭这个基础社会单元,但越是靠近大法,信仰就越加虔诚,心里能留给其他感情的空间也就越狭窄。像最底层只负责生产劳动的普通人,反倒能孕育出真挚的亲情;而修女和骑士,
几乎都全身心奉献给大法,孩子基本交给圣殿统一照顾,亲子关系近乎断绝。
薇瑟的母亲虽然是普通人,但因为学识水平高加外祖父是术师,她顺利任职圣殿修女,基本是凡人能获得的最好待遇。。她会有薇瑟这個孩子,与爱情毫无关系,只是她的基因与另外一名骑士匹配程度高,所以便交出自己的遗传因子,由育婴器来孕育下一代一她自始至终都没见过薇瑟血脉上的父亲。
按理说她对薇瑟没有任何感情才是正常,但薇瑟自懂事开始,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她。她只会让薇瑟直呼她的名字:蔚一欧一奈,舌尖要先抵住下腭,往上移动,第三次轻轻贴着牙齿,蔚一欧一奈。
这就是薇瑟学会的第一个词组。
幽兰薇瑟这个名字,也是蔚欧奈给她取的。在薇瑟的童年里,蔚欧奈偶尔给她带吃的,偶尔带她出去玩,但更多是给她介绍这个世界。
银灯圣女的知识启蒙,就是从每晚一个睡前小故事开始。
那时候的小薇瑟并不凶狼,相反还有点呆,被其他小孩子欺负也不说,只会躲到角落委屈巴巴地哭鼻子。但她最呆的一次,莫过于蔚欧奈带她去圣殿管辖的商业中心购物,蔚欧奈挑了一件很好看的童装,见薇瑟也五岁了,便鼓励她一个人进试衣间换衣服。
结果不到一分钟,蔚欧奈就听到试衣间里传出哭声,进去一看小薇瑟将衣服套在头上,穿得乱七八糟,结果绊倒自己摔到地上哭,蠢得蔚欧奈都忍不住笑了。
等她帮小薇瑟换衣服,小薇瑟仍然抽着鼻子,掉着大颗大颗泪珠:“对,对不起,我找不到那个,那个洞洞…”
“为什么跟我说对不起?”蔚欧奈笑道:“我不是教过你先找好袖口再穿吗?你下次别这么急,慢慢穿就好了。“
“我怕,”小薇瑟低着头,“我怕你不等我。“
蔚欧奈捧着小薇瑟的脸蛋,用大拇指拭去她眼角的泪花。
“如果我不等你,你穿得再快我也不在。”蔚欧奈揉了揉小薇瑟的脑袋,对着懵懵懂懂的她说道:
“如果我等你,就算天黑我也会在。”
所以,不要急,慢慢来,会等你的。”
啪!唰!铮!
底层废墟里,两人动作快如雷霆动若流水,剑刃掠空,拳爪猛攻,一秒内交锋数次,宛如疾风骤雨面对天雷地火,战斗猛烈得仿佛两人都想置对方于死地!
然而仔细一看,却发现这两位圣域术师都没有升起圣域,在高烈度互相厮杀里却没有添加任何新伤,
两人动作配合得严丝合缝。与其说他们在演戏,不如说这是另类的交流方式。
他在等我。
薇瑟接住空中的长剑,随意地往下挥砍突刺,然后被亚修抓到机会捏住手腕,她几乎是将剑柄主动塞回他手里。
他明明都还不知道真相。
薇瑟欺身入怀,左手抓住他的手腕,右手臂顶着他的颈部。这一招是要通过对喉咙施加压力来压制敌人,但薇瑟右臂仅仅是贴着亚修的喉咙,别说造成压力,甚至算得上温柔地磨蹭。
她睁大眼睛町着亚修,已经毫不掩饰眉眼里的笑意,嘴角微微上翘,流露出胜利的微笑。哪怕亚修仍然面无表情,像对待敌人一样挥剑还击,但薇瑟一点都不生气,继续配合他玩这场打架游戏。
在他眼里,我明明还是那个杀人无数,恶贯满盈,阴险狡诈的银灯。我明明还是他的敌人,我们仍然有难以调和的矛盾,他的同伴也仍然对我穷追猛打。
但他还是愿意等我。
他甚至连等什么都不知道。
相比起亚修在知道真相后才理解她支持她,现在这一幕更让薇瑟欢喜。刚才冒出来的委屈酸涩全都一扫而空,只留下甜蜜的泡泡,在她心里一个接着一个炸开,变成烟花雨。
薇瑟很清楚亚修的性格,虽然与正直、诚实、坚毅这些美好的品质无关,但他是发自内心厌弃邪恶,
以至于他自己都是那种干了一点点坏事都能良心不安许久的类型。
也就是在神火试炼那种封闭环境里,以及方圆蝉死亡危机的威慑下,他们才能和平共处。就算如此,
也只有在两人快要死了,他才会稍微放下恩怨和原则安抚薇瑟,但那时他内心里,恐怕是更多是怜悯和同情。
所以薇瑟才会这么高兴。
原来她并非是孤身一人,原来有人哪怕在天黑后也会等继续等她。她从不掩饰自己是坏女人,所以她最喜欢的,就是让喜欢的人愿意为她违背原则,哪怕仅仅是出于同生共死的恩义。
薇瑟现在已经心满意足,也不想继续倔强隐瞒。她知道自己只要坦白,亚修肯定会停下来听她的辩护,再紧接着找到最后一块拼图,亚修就会理解她,支持她,甚至会后悔冤枉她。
薇瑟刚才本来有点气,但现在什么气都消了。不过她也不着急,现在这场宛如游戏的战斗对她来说也有特别的意义,她还想多享受一会儿这种独属于两人的温柔喀。
可能是胡思乱想,可能是体力下降,但更可能是她松懈了一薇瑟脚后跟踩到一颗石子,身体失衡几乎就要摔下来。
与此同时,凛冽的剑锋掠过长空,瞄准她的喉咙。
但薇瑟心里一点都不担心,她甚至还转头看向亚修,心里期待他会不会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吡。
点点滴滴银血在空中飘散,凝于时间。
薇瑟展开双翼如同潜禽急速后退,饶幸避开剑锋。刚才那一剑虽然最后变慢了,但仍然划伤她的喉咙。
不过薇瑟并不在乎这点小伤,她愣惯看着亚修的表情。
她看见亚修咬破嘴唇,右手紧握长剑青筋暴起,脸容扭曲,眼眸里满是悲伤、愤怒、愧疚,这些异质的负面情绪翻滚相侵,炼化成一把生锈锯齿的匕首。但亚修并没有将匕首对准她,而是瞄准自己,撕开自己的胸膛,破开自己的血肉,锯碎自己的骨头。
受伤的人不止她一个。
痛苦的人也不仅仅只有她。
她之所以这么高兴,是因为亚修愿意为她违背原则。
而这,却也是凌迟亚修的痛苦之源。
忽然,上空传来死灵术师的声音以及风声:“亚修,我来帮你!“
好。”
亚修只回了一个字,然后继续挥剑。
只是这一次,并不是薇瑟所熟悉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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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9章 魔王的抉择
哈维这么迟才赶来战场是有原因的。
他的尸山血海五连斩破绽太大,被银灯抓住机会踢飞,直接飞了出去。等他重整旗鼓准备冲回去,却又被飞过来的伊古拉喊住。
伊古拉只要求一点——如果银灯想要停手解释,而且亚修也愿意听的话,那你直接就假意停手,然后以有心算无心把她杀了。
哈维没问为什么,也没说答应不答应,直接折返战场。。他看见亚修跟银灯仍在战斗,便提剑参与围攻。
银灯虽然已经没有充足的术力维持圣域,但这只是因为用圣域抵挡伤害消耗太大,她仍有些许术力施法。面对亚修和哈维的联手,她抓住机会驱使错觉术灵制造破绽,再凭借自身的近战技艺,居然也勉强坚持下来。
只能说幸好刚才重创了黑鸦,不然她一秒钟都撑不下去。
但薇瑟其实也不需要继续坚持一她很清楚,只要自己停手投降并且坦白真相,那么在破解「真理链接」之前,亚修都会庇护邪恶银灯。
让亚修知道真相,这不就是她的目标吗?
她还坚持什么,她在顾虑什么?她在…恐惧什么?
到了此时,薇瑟才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她只顾着让亚修知道真相,让自己能被理解,能被支持,能有同伴,但却始终没想过,这对亚修意味着什么。
她其实明白,亚修现在的手下留情,更多是因为他们在流金河同生共死的经历。这個缘由合情合理,
哪怕是黑鸦也不会因此责备他。
但就算是这样,也已经让亚修痛苦不堪。
他没法接受自己放过杀人无数的银灯,却又没法对喜欢自己的银灯痛下杀手,两种截然相反的意愿在他心里纠缠撕咬,以至于他只能面无表情,来掩饰内心的海啸翻涌。
如果银灯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棍,那他就能光明正大地和黑鸦一起成为正义的伙伴,诛杀邪恶净化世间;如果薇瑟只是一个清清白白却瞎了眼喜欢他的普通女孩,那他也可以独自苦恼,思考该怎么处理自己一团乱麻的人际关系。
偏偏两个身份重叠在一起,让亚修在战斗里无时无刻都承受煎熬一一和其他人围攻银灯的时候,亚修心里会想起银灯在流金河里的好,以及在这半个月追逐战里,银灯对他的处处退让;但刚才独战银灯给她喘息之机时,他又想起银灯杀过的人,制造过的灾难,以及对生命的冷漠无情和狡诈残忍他既没能像黑鸦那样果断到斩恩断义,也没能违背自己内心的道德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