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找塔诺慕。”
黑鸦平静说道:“人是我放的,追捕她是我的责任。她每自由一秒,对无辜者的威胁就多一分,或许现在已经有人因为她受害了。”
“我并不后悔放过她,我愿意为此承担所有后果。当她活着离开沉默螺旋重获自由,也意味着我正式开始受刑——这一次,不是为了复仇,不是为了正义,而是因为这是我的罪孽。只有用塔诺慕的血,才能让我灵魂回归自由。”
尹古拉忽然冷笑道:“你说得我好生愧疚啊,武侍先生。都怪我拖累了你,不然邪恶的水银木马早就被你当场斩杀了。”
“不,”黑鸦说道:“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
“但你却因为救我而变得这么自责,又是受刑又是后果,这不就意味着救我是罪过了吗?”尹古拉悠悠说道:“啊,我也好内疚啊,你稍微等一下,我也跟你一起去追杀水银木马!”
“好啊,如果你真的内疚的话。”黑鸦说道:“你很适合当白鸦。”
欺诈师慢慢收敛浮夸的笑容,盯着黑鸦好一会儿,面无表情回道:“我又不是鸦杀尽信徒。”
“你也不会内疚。”黑鸦说道。
“你也不需要内疚。”尹古拉说道:“剿灭水银木马是琴日联盟的责任,是术师的责任,唯独不是你这个普通人的责任。你没有教派,没有追随者,你没有任何需要保护的东西,水银木马危害再大也与你无关。地位越高,责任越大,你是卑贱如尘土的乌鸦,根本不需要因为自己没有守护世界和平而内疚,就算说出去而只会令人发笑。”
“我说不过你。”黑鸦说道:“但我知道我要做什么。”
“那你甘心吗?”尹古拉说道:“你明明可以跟我们一起离开森罗,到新的国度开始新生活,不再需要为生存奔波,为仇恨纠缠。你可以有很多朋友,有一个新家,甚至重建你的鸦杀尽……你距离未来就只差临门一脚,但你非要困在过去里面?”
“我不甘心,”黑鸦说道:“但我不死心。”
“我虽然要和你们分别,但又不是永别。等我杀了塔诺慕,我就去找你们;又或者你们安定下来后,也可以回森罗找我。我们的未来,还有无数种可能,只要有机会,肯定能再见。”
“亚修希望我一起走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黑鸦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我看见你们特意来救我,也开心得想要跳起来。我知道,是我辜负了你们的期待,明明你们千辛万苦来找我,最后我却自己跑了。”
“我也不敢祈求你们的原谅,但……”
黑鸦看向尹古拉和格温,摊开双手:“我们鸦杀尽,就是这样的啦。不过我就算有99%的错,你们拿我当朋友难道就没1%的错吗?”
格温和尹古拉都懵了一下。
然后欺诈师抄起铜酒瓶直接扔过去:“好的不学,亚修那家伙的缺点你倒是全学了。”
“我倒是很喜欢他这个优点,有事不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先指责别人。”黑鸦接住铜酒瓶,轻声说道:“帮我跟其他人道歉,这段日子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真的很对不起。”
“你不等亚修先生回来吗?”格温问道。
“等他回来,可能就真的走不了了。”黑鸦摇摇头,转身离开:“我刚才为了下定决心,也花了不少时间。”
“而且时间拖得久,塔诺慕就藏得越深。越早追上去,就越有可能抓住她。”
格温给尹古拉使眼色,示意欺诈师留下黑鸦。只要拖到亚修回来,又或者让尹古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都可能动摇黑鸦的决心,让他放弃追杀水银木马的大好前途,跟大家一起追求纸醉金迷的低俗生活。
然而尹古拉只是看着黑鸦离开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欺诈师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劝服黑鸦。在最终抉择里,黑鸦违背了信仰,为了救尹古拉而放过水银木马,这说明黑鸦已经走出了自己的路,他在用自己的人生重新诠释何为‘鸦杀尽’,而不像以前,单纯只是‘鸦杀尽’的盲信者。
信仰一旦成为桎梏,灭亡也只是时间问题。
但他只是重新诠释信仰,而不是完全放弃信仰,所以他必然要继续追杀水银木马来获得内心平静,绝不会为了生活而放弃自己的坚持。
信仰,是从人性里发掘神性。
“或许,”尹古拉喃喃道:“并不是所有鱼都该生活在同一片海里……”
格温问道:“尹古拉先生,你真的不在乎塔玛希先生离开吗?”
怎么可能在乎?之前需要他这个朋友,是因为他还有利用价值。现在他既然要追逐水银木马,那就没有利用价值,自然也不是朋友了……
尹古拉咳嗽一声,感觉胃里难受得反酸。他轻声喊道:“黑鸦。”
“啊?”走到雾门前的黑鸦转过头。
“下次见。”尹古拉拍了一下格温的肩膀,示意一起挥手。
黑鸦一怔,旋即用力挥手回应:“下次见——”
轰!
天地忽然剧烈震荡,大厅彷佛随时都要崩塌!
格温立刻扑到尹古拉身上,展开双翼想将欺诈师抱起来,但就在这时候,大厅忽然崩出一条巨大的裂缝,格温怎么飞都飞不起来,反倒像是遭遇无形洪流,一瞬间被冲进裂缝里!
在格温掉入裂缝的瞬间,尹古拉拖着残躯飞奔过来,在裂缝边缘死死抓住格温的手腕,没让她掉下去!
他也展开虚翼,试图借助大气压力将格温拉上来,但格温彷佛重若千钧,无论尹古拉如何用力,都无法将她拉上一寸!
“黑鸦!——”尹古拉怒吼道:“快来帮我!”
他转过头,却看见刚才黑鸦的位置,刚好就是裂缝的正中央。那只骇人怪谲的鸦杀尽武侍,此时已经不见踪影。
欺诈师的脑子都麻木了,他本来以为欧内瓦就是这场冒险的最大危机,没想到又遇到率领黑羽卫队的水银木马;暂时击败水银木马这个心腹大患后,沉默螺旋又突然天崩地裂。
他们是不是全森罗最倒霉的人?
然而尹古拉抬起头,就看见无数比他们更倒霉的人掉下来。
四柱术师、联盟术师、战斗术师、治疗术师、后勤、射手、信使、工兵……数以千计的森罗人,源源不断地从上面的裂缝掉下来,落到解数试图反抗这份无可奈何的命运,但终究只能像一滴水融入水里,流入沉默螺旋。
人像雨一样坠落。
尹古拉看着这一幕,手指甲用力得几乎要嵌到格温的手腕里。格温吃痛,但一声不吭,忍着痛反抓住尹古拉的手腕。
......
...
沉默螺旋第十八层,重伤的亚修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银灯抱在怀里。他下意识给自己拍了道乐剑,记忆迅速复苏,眼里流露出惊恐,抓住银灯肩膀低声说道:“银灯,维希他是——”
亚修哑火了。
因为银灯根本没有理他。
而他沿着银灯的视线看向天空,也被眼前这一幕震得失神。
一条撕开天空的巨大裂缝,正在源源不断地下人雨,远远望去,人被浓缩成一个黑点,就像是有一群垃圾在掉下来。
而他们的终点,也是裂缝,但却是很细很细的缝隙。亚修转过头,看见地上出现一条若莫手指宽的裂缝,就像是地面的凹槽。
这么细的裂缝,人自然是不可能挤进去的。所以挤进去的,已经不是人了。
那些被冲下来的人,在半空中就开始融化。他们的手臂,大腿,身躯,脑袋,一切一切都融化成水,汇聚成一道水帘,精准且残酷地流入细缝里。
亚修听不见任何惨嚎,只听见哗啦啦的水流声。
“ /> 这里已经是沉默螺旋第十八层,也是森罗术师能抵达的最底层。理论上,已经不存在更sp; “是归宿,是故乡,是死亡,是黑暗。”维希合上笔记本,紧紧注视着仍然沉默的神灵们,顺便解释道:
“也是虚境。”
第730章 奇卡拉
“好重,你能不能先把腰部割了?”
沉默螺旋第十层,哈维趴在裂缝边缘,用唯一的右手抓住兽人。按理说他没有其他四肢来抓住地面,应该会被兽人拖下去,然而哈维后面还有一具干尸在抱着哈维,虽然干尸也没多少力气,但总体质量至少是大于兽人。
兽人苦笑:“我就算愿意,也没手割腰子啊。而且,导师你拉不起我,恐怕不是体重原因。”
奇卡拉的状态也就比哈维好一点,他的左手再生到手肘位置,至于双腿仍然空荡荡的。
在奇卡拉被冲入裂缝的瞬间,哈维立刻展开虚翼飞过去,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奇卡拉的手腕。然而虚翼非但不能将他们带起来,反倒是哈维差点被奇卡拉拖下去,幸亏哈维还能控制爱丽丝,三人抱成一串才勉强止住坠势。
然而三分钟过去,哈维不仅没能拉起奇卡拉,甚至还往下掉了些许。虽然是原装正版,但哈维这具身体终究是刚刚生产出来的,甚至连四肢配件都没齐全,他的肌肉、血管、皮肤都太娇嫩了,简单来说,就是不耐操。
长达三分钟的用力,哈维的右手已经开始酸软,手肘甚至抬不起来。死灵术师思索片刻,他的手臂忽然变得灰黑干枯,就像是尸鬼的手臂。
“不是力气问题。”奇卡拉摇摇头:“如果力气有用,你刚才就将我拉上来了。”
哈维不答,然而他手臂上的灰黑却蔓延到奇卡拉手上。兽人一怔,旋即明白死灵术师的意图,“你是想将我变成尸体,看能不能解除我的特殊状态,再想办法变回正常人?”
然而当尸气蔓延奇卡拉小半身体,兽人倒吸一口凉气,打着冷颤:“导,导师,停下来,我,我受不了……好可怕,好难受,我不想……”
“原来导师,你一直都在承受这种折磨吗?”奇卡拉抖得牙齿打架,但丝毫没影响他的话痨:“被尸气侵染的部位,就像是全部被塞进只有手指头大小的盒子里,动不了,转不了,摸不了,压抑得我恨不得直接割了这些部位。”
“导师你用冰冷流火的时候,全身都被尸气浸染,那岂不是……”
“那就是最接近死亡的感觉。”哈维说道:“被关在一个盒子里,无法思想,无法移动,什么都做不了,一直被困到永远。”
奇卡拉忍不住问道:“既然这样,那导师你应该很害怕死亡才对吧?”
“那只是接近死亡,并不是真正的死亡。”哈维说道:“根据哈根达斯的记载,死亡是没有欢愉,没有难受,没有行动,也没有静止。死亡是无,是一切的终极,死亡不是感觉,而是一种状态,就像你长大了,睡着了,所以不值得恐惧,也不需要向往。”
“当你刚接触尸气,你可能会恐惧厌恶,但当你长时间接触尸气,你就会开始追求更‘深层’的死亡,譬如我在吸食烟糖后再体验尸气,感觉自己简直真的死了。”
奇卡拉苦笑道:“导师你的趣味也太……高端了。”
兽人转头,看向从裂缝里掉下来的人雨,然后他转头看了看哈维,喃喃问道:“导师,为什么你……没掉下来?”
“我本以为是因为你实力强大,但我刚才好像看见了‘护林人’琴日也掉下来。连传奇术师都无法抗衡这种灾变,那就应该不是力量问题,更何况导师你重伤初愈。”
“如果是因为种族也不对,掉下来的人大多数都是人族,而我还是兽人呢。年龄?性别?术法派系?感觉都不是决定性因素。”
哈维说道:“我和你的区别,只有一个。”
“是的。”奇卡拉说道:“我是森罗人,而导师你不是。”
“我粗略描述一下,我现在感觉自己就像是置身于洪流里,受到一个往下的冲力,我的所有挣扎都会被洪流抵消,所以虚翼无用,术灵无用,奇迹无用。”兽人说道:“假如这是一个只对森罗人生效的灾变,那恐怕全森罗的人都在被冲往沉默螺旋,无论术师还是非术师,都难逃一死。”
“到时候,只有导师你们这些外来者活下来,所有森罗人都会死。”
哈维静静看着奇卡拉,在淅淅沥沥的人雨里,导师与学徒却享受到难得的静谧。
良久,奇卡拉终于缓缓开口:
“草!”
兽人浑身颤抖,死死抓住死灵术师的手臂,几乎咬碎银牙,震声怒吼道:“凭什么我们都得死!而你们只是因为不是森罗人,就可以活下来?!凭什么!凭什么啊!凭什么啊!”
“我可是圣域术师!众生之上的圣域术师!怎么可以死得这么从众,这么不值一提,这么……憋屈!”
奇卡拉哭喊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甚至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这个八面玲珑、能屈能伸、随遇而安的兽人,在这一刻才露出他最真实的一面,没有一点技巧,全都是感情流露。
这就是死亡的魅力,在最公平的死亡面前,众生都能袒露自己的真心。
“抱歉,导师。”奇卡拉抽泣一声,用力眯起眼睛,仿佛想将眼泪挤干净:“让你见丑了。”
“不丑。”哈维说道:“我以前一直分不清你们兽人的差别,但刚才,我记住你了。无论是谁,在他向死亡冲锋的一瞬,都会展现最真实的美丽。”
兽人抽了抽鼻子,苦笑道:“我实在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嘲讽我……我也很想像导师你这么坦然甚至欣喜地迎接死亡,但我实在做不到。其实,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所以才有临终关怀师这种职位。”
“你不会死的。”哈维说道:“一小时也好,一天也好,一年也好,我会一直拉着你。”
“我答应过要将你培养成合格的死灵术师。至少,在教给你最基础的知识之前,我不会让你死的。”
奇卡拉问道:“死灵术师的基础知识是什么?”
“怎么成为合格的尸体。”哈维回道。
“你快教。”兽人催促道。
“其实也没什么好教的。”哈维说道:“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不能选择自己的际遇,甚至不能选择自己的死亡。所以一具尸体的价值,是体现在他生前是否认真活着。”
“认真,不是积极向上,不是功成名就,不是一帆风顺,而是心里有没有希望。只要还有想去的地方,哪怕住天桥吃垃圾也是上等尸体;如果活得没有目标,就算传奇术师也是下等材料。”
奇卡拉听得很认真,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怎么了?”
“我发现,我以前是下等材料,但就在刚刚,我变成上等了。”
哈维有些奇怪:“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