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灭六国之中,这些人或许是失去了国,或许失去了家,或是失去了尊严荣耀,像是断脊之犬一样遁入山林,潜入深渊,又或者是在市井之中终日买醉,放下了自身的骄傲,去谄媚帝国官员,去抛弃昔日的同泽。
当烽烟熄灭,生存成了唯一的主题。
这些旧时代中所培育出来最为可怕的利剑,开始为了生存而战斗。
只是,利剑终究是利剑,让他们弯曲自己的剑锋,去作为一把锄头耕田,是怎么样也无法做到的。数百年的大争之世走向完结,这末日的余晖之中,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和平,长剑所归,马革裹尸。
只是,新的时代来临。天下,已经没有了这些人的战场。
秦皇横扫六合,一统天下。这不世功勋,千古功业之下,这些人曾经的同泽,已经成为了累累的白骨。而他们,却是徘徊在新旧时代的缝隙之中,迷茫不知前路。
所以,当六国诸侯的诏令到来之时,这些人走出了山林大泽,市井田间,再度拿起了手中的长剑,来到了这里。
为的,便是夺回昔日所失去的一切。
田地,房屋,女人,财富,乃至于更为形而上的东西。
那个不可打破的神话,那个横在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那杆仍然飘扬在荥阳城头之上的红黑相间的大旗。
秦!
十数年前,他们在这杆旗帜的阴影之下,颠沛流离。十数年后,他们再度来到这里,便是为了完成当年没有完成的选择。
利剑依旧是利剑,杀人的技巧,作战的方法,即使生疏,却绝对不会遗忘。
那铭刻在骨头之中,连年征战之下所遗留下的印记,十数年来凄惨的生活,反而让这些更加的清晰。秦军的营寨依照地势而建,坚固无比,横隔在交通要道,荥阳城前。
当第一声号角声起,诸侯联军便发起了冲锋。
秦军的利弩并没有让这些人退却。在诸侯联军五倍的兵力之下,即便是那漫天的箭雨,也依然无法挡住那凶猛的攻势。
所有人都明白,只要这道防线攻破,那么荥阳城外,便再无险阻。
破荥阳,入三川,叩函谷。
弩箭与盾牌的撞击声,弩机扣发的机械声,马蹄嘶鸣声,士卒们的嘶喊声,种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战场之上,已经进入了最为白热化的境地。
诸侯联军已经攻打到了营寨的墙边,双方正围绕着这座城墙你争我夺。
一袭白衣,公子扶苏站在高处的山峰之上,看着底下的交战场景,神情冷彻。
他的身边,昔日的昌文君,现在的楚王缓缓的走了上来。
“怎么样了?冯劫答应了么?”公子扶苏回转头,静静的问道。
昌文君的脸上现出了一股无奈,摇了摇头,说道:“没有,而且,冯劫连看也没看,就把陛下的手术送到了咸阳,以示自己无私念。”
这个结果,扶苏似乎早有预料,可是当昌文君真正说出来的时候,他的脸上还是留有了一丝的诧异,或者说,是疑惑。
“冯劫如此不留余地,难道他认为此战,朕必然会输?”扶苏缓缓而道,语气平缓的让昌文君感到可怖。
帝王之威,不外如是。
昌文君如此想着,说道:“荥阳十万军,邯郸十万军,南阳十万军。嬴子弋的兵力分散至极,南阳不论,其他两地我们在兵力之上占有极大的优势。只要荥阳一下,占据敖仓,我们便可西入三川,李由的几万兵马是挡不住我们的。”
“没错,朕是这么想的,关东诸侯也是这么想的,甚至就连底下在拼杀的士卒,也是这么想的。”扶苏的脸色依然平静,只是那眉间凝集所透露着淡淡的忧郁却是更加深重。
“只是有一点朕还是不明白。”
昌文君向前一步,说道:“陛下,您在担心什么?”
“你看!”扶苏伸出了手,指着底下的士卒,说道:“这些人的脸上的表情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如此的拼命,甚至不惜死?”
这位帝王的问题让昌文君一时没有想明白,士卒拼命难道不好么?
“若是他们是我麾下的精锐甚至是徘徊于各郡急切想要回乡的关中子弟,他们这么拼命,我都能明白。可是这些人只是各路诸侯临时招募的旧卒,朕与他们来说甚至可以说是十分陌生。对于一个陌生人,他们又为何要如此的不惜性命?”
昌文君一时噤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甚至不敢回答。
或许占据至高之位的扶苏从来不会去在意,可是在底下的昌文君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个不能言说的事实!那便是在关东诸侯,诸子百家乃至于整个天下人的心中,那个高踞关中的秦帝才是他们真正的敌人,代表着他们至死也想要消灭的’暴秦’!
而如今的扶苏身为一代帝王,手握数十万大军,掌握着关东各郡的生杀大权。无论是各路诸侯,还是农家这样的大势力,都被他以权术与手腕牢牢的控制在手中。
士卒们爱戴他,江湖势力敬佩他,将领们效忠他,甚至是那些各怀异心的诸侯,也都在他手下听命,不敢有异言。
昌文君相信,扶苏他日若是入主关中,一统天下,必定会是雄才大略的一代帝君。
只是,尽管如此,在天下人的心中,扶苏已经与那个’暴秦’没有了多少的关系。他们的敌人是关中的虎狼之秦,是那个在未央宫中发号施令的秦帝,是那个由秦皇建立并一手维持的暴政。
扶苏没有意识到这一切。昌文君是明白却也不敢说出来。
“那自然是因为扶苏陛下圣明烛照,能够带领他们痛恨乃至于恐惧的’暴秦’!”
清悦的话语响彻耳边,昌文君大骇,是谁这么口无遮拦!
当他回首一看,却见一个绝美的女子来到两人背后。莲衣长裙,姿容清丽,绝世无双。
“赵王何以有兴致来此?”昌文君看着眼前的女子,警惕的说道。
来人便是被扶苏封为赵王的忘忧。以女子之身,身披王袍,执掌一国。诸侯之中,各种各样的猜测都有,流言蜚语也是从来不断。
可是昌文君却是知道,这个女人的可怕。那让男人迷醉甚至甘愿效死的容貌尚在其次,隐藏在倾国容貌之下无双的心计才是让他最为忌惮的。
扶苏执掌各郡之初,自来少不了反对之声。可是因为这个女人的帮助,那些反对的声音一瞬之间都消失的一干二净。
之后,凭借这个女人的计策,合纵连横,诸侯宾服。可以说,扶苏能够顺利的执掌半壁山河,这个女人的帮助至关重要。
因此,她才能凭借女子之身,执掌一国。而此次攻伐,赵国也能够独领一军,北上平原。
“来此是为了告诉陛下一个消息,月神去会稽找了项氏少主项少羽。”忘忧说道。
“赵王何以来与朕说这样一个消息?”扶苏将视线投向了下方的战场,营寨的守军已然是败势。那道城墙上守军的抵抗已经微乎其微。而失去了这道最为坚固的防线,城墙之后的守军依然没有了任何的依靠,剩下的只是败亡一途。
“难道陛下真的不在意么?”忘忧一笑,说道。
“赵王究竟想要说什么?”昌文君看着忘忧,脸色不善。
“月神之所以这么做,乃是因为他看好了项氏少主,是继陛下之后,反抗嬴子弋最有利的人选。也就是说,在月神的心中,这场战争,陛下必然会输掉!”
“休要胡言!”
赤裸裸的话语说出,招来昌文君的一顿暴喝。他甚至拔出了配剑,指向了忘忧,气势汹汹。
“果然是这样么?”扶苏仰头看天,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良久,扶苏彻底的转过身来,看着忘忧,问道:“赵王与我说这些话,是为了什么?”
忘忧一笑,说道:“陛下不能输!”
“为什么?”扶苏看着这个信心十足的女子,脸上却是十分的疑惑。
“对于这列国的诸侯,陛下不能输!”
“对于着诸子百家中反秦的势力来说,陛下不能输!”
“对于这底下的士卒,六国遗民来说,陛下不能输!”
忘忧缓缓而道,至于最后,她眸中精光一闪,说道:“最为重要的是,对于我来说,陛下不能输!”
对于众人惊讶的神色,忘忧视而不见:“陛下的疑惑我能够理解。月神的想法我也知道。只是,若是陛下这次败了的话,就算他日项氏一族的少主能够席卷而来,对于我来说,也已经没有了用处。”
“怎么说?”
“陛下陈兵四十万,一应民夫运转调度百万。军容之盛,即使是诸国纷争之时也是罕见。可即使这样,九原的边军并未南下,关中的主力也没有全部东出,甚至是西域南越的军队也没有被一丝调动的迹象。嬴子弋在想什么,我并不知道,可是若是如此兵力,诸侯联军仍然不能占据上风。那么就算那位项氏的少主他日仍然能够达到与陛下如今相似的情势,且不说需要多少的时间,嬴子弋又会不会给他这个时间?可真的如此,我又怎么能够相信他能够完成陛下都做不到的事情?”
忘忧说着,檀口微张,神色娇艳,说道:“对于我来说,这次征伐,胜则全胜,败则全败。女子刹那芳华,稍纵即逝。我必须在女子最为美好的时段进入秦宫,以胜者的姿态站在嬴子弋的面前,完成我的复仇。”
当忘忧的身影离去,底下的战事已经接近尾声。营寨被攻下,不少人已经开始欢呼起来。
昌文君的眼神却盯着忘忧的背影,却是有些不寒而栗,说道:“这个女人,真是个疯子。陛下,我们要不要……”
昌文君眼中,杀机一瞬即逝。
扶苏轻微的摇了摇头,背负双手,喃喃的说道:“妹喜,妲己......红颜祸水!”
第五十三章 千军万马 城下一击
“将军,荥阳告急!”
邯郸城头,章邯的副将涉间来到他身旁,禀手而道。
城墙之上,视野开阔。城外田野之上,营帐连绵成丘,无有尽头。
一阵风来,发丝轻拂,铠甲在斜阳照耀之下,暗淡无光,那莹莹的质泽却莫名的给人一种安宁的感觉。
渊渟岳峙,气度恢宏。即使十万叛军已经兵临城下,帝国的上将军面上却依旧十分平静,没有一丝的波澜。
或许章邯身边的士卒会认为他是在不屑,在轻蔑,又或者是对获得胜利充满了信心。?但跟在章邯身边已久的这位副将知道,上将军的心中唯有的便是谨慎。
兵家较量,生死之争,从来就没有必胜之战。不管这位上将军之前是怎么鼓舞士气的,他的心中有的只是如履薄冰般的谨慎。
“荥阳城外的防御失守是迟早的事情。”章邯冷漠的说道,战前无数次的情势推演都已经料到了这一刻。甚至,荥阳城外防守的时间还比预期的要推迟了两天。
“将军,毕竟太尉那里只有十万兵,会不会顶不住?”涉间担忧的说道。
“荥阳之后乃是成皋,叛军没有这么容易攻下三川。我们都有着充裕的时间准备,不必担心。”章邯眼中精光一闪,淡然而道。
“是,将军!”涉间充满信心的说道。
“太原等地的援兵还没有到么?”
“按照约定的日子,应该就在这两天了。”副将禀手而道。
章邯抬首远望,天际之上,浓云密布,没有一丝的光泽透出,昏沉无比。
“看来,是时候了!”章邯神色一肃,看着远方的叛军营帐,杀机毕现。
黑夜将领,无星无月。城火凄然,那雄阔的邯郸城与夜色唯一,浑然不见形影。若不是篝火照耀,营地之中,视野几乎不及五步。
齐王田儋的营帐之前,魏王咎看着这夜色,心中仿佛笼罩着一层阴霾一般。神思牵引,不觉得摇了摇头。
魏王咎的大将周市此刻就跟在他的身边,看着自己的大王这个样子,问道:“王上,您怎么了?”
“不祥啊!”
魏王咎喃喃的说道。只是这话语听来,却是让人有些摸不着边际。
魏王咎定了定心,掀开了齐王田儋的帐门。
熊熊之火蒸腾,伴随着那刺目的光芒而来的是熏人的暖意。
魏王咎走了进去,齐王田儋此刻正在邯郸城防的地图上研究着如何攻城的细节?他看到魏王咎前来,放下了手头的工具,迎接道:“魏王怎么来了?”
齐王与魏王虽然平阶,然而此刻齐国拥有近三郡之地,而魏国却是连完整的一郡都没有。
实力的悬殊并没有齐王田儋忘却了王者应该有的礼仪,他很是客气的走了过。
各自行礼,魏王咎说道:“齐王,赵军那里发来了消息,他们五万军北上很是顺利。东武城下,现在已经过了漳水,快要到巨鹿了。只是……”
看着魏王咎疑惑的样子,齐王田儋问道:“魏王想要说什么?”
“是不是太快了一点?”
齐王田儋一笑,说道:“邯郸巨鹿毕竟是赵国旧地。陛下又允诺,将这两郡之地划给赵国,他们快又有什么好奇怪?”?“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魏王咎摇了摇头,说道:“巨鹿,邯郸都是赵地重镇。秦军却是只守邯郸,而放弃了更为险要的巨鹿。这难道是因为秦军兵力不足么?不,你我都知道不是这样的。”
魏王咎略显担忧的声音传来,扰得齐王田儋心中也有些不宁。他一皱眉,说道:“魏王是说,秦军或有诡计?”
“嬴子弋绝对不会是束手待毙之人。骊山刑徒罢各郡屯田,关中精锐尚未尽出,长城边军也未南下。十万人,这兵力实在是太不正常了。”魏王咎说道。
敌方十万军,我方十万军,看起来是旗鼓相当,甚至攻方看起来还处于劣势。可是攻守之间,对方步步设计的防线已经被攻破,守军四散。章邯没有集中兵力稳固邯郸,而是花费大量的兵力在外围的营寨与险隘口,水泽之旁。但那些营地险关往往都是一攻而散,并未死守。秦军似乎并不想要阻击联军的兵力,而是在延缓诸侯联军进攻的锋芒。而几次的野战,秦军都尽皆战败,让诸侯联军的信心又增加了几分。
只要巨鹿城破,五万赵军沿着漳水而上,与齐魏两国合军,邯郸城必然攻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