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干嘛?”蒋碧云道:
“你钟跃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忸怩了?”
“那我可说了啊,你别生气”,钟跃民身子坐直些,道:
“蒋碧云,来陕北之前,咱俩应该不认识吧?顶多就是在知青报名点,郑桐这家伙跟你套近乎,你把我当作同伙,估计印象也不大好,
还有就是来了石川村插队后,我这人口上花花,说些有的没的,你对我印象更差了,但是你给我感觉,咱俩之间有‘杀父大仇’一样,哪哪看我不顺眼,说难听点,我就是简单走个道、吃个饭,你也横竖要挑我毛病,
觉得我……我把你给睡了一样。”
“睡你个头”,蒋碧云脸更红了,狠狠打人一下,气恼道: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想知道原因是吧?那我就告诉你,我父母已经不在人世,这你应该知道的。”
钟跃民点头,“我先前听李萍、王虹她们说起过,你父母好像都是因病去世的,对吧?”
“那是我骗她们的,胡乱找个借口”,蒋碧云道:
“我父母都40不到的年纪,身体一向挺好的,怎么可能生病去世。”
“那是出什么意外了?”钟跃民询问道。
蒋碧云却是把视线挪开,看向漆黑的远处,调整了下情绪,似自言自语着,
“我父亲是大学生物系的教授,我母亲也是跟我父亲同系的老师,从我知事起,我父母就对面严格要求,不管是生活还是学习上,我呢也比较争气,在学校里年年都评为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
我父母也时常告诫我,我们家没权没势,帮不了我什么,想要出人头地,那只能靠自己。
而对于你们所谓顽主圈的大院子弟……”
说着又转过身来,把视线重新投到钟跃民身上,道:
“我承认,我就是对你们有意见,不小,你说你们这些人,成天骑个车在四九城里闲逛,最好惹是生非,拍婆子,调戏姑娘,一言不合就操着板砖、链条锁跟人干仗,自以为多厉害,多神气。
在我眼里只是幼稚、无知的表现,还敢吹嘘什么知识青年,有你们这种张口闭口就是脏话的知识青年嘛?”
钟跃民又是摸摸鼻子,没有回应,心道这姑娘有点愤青啊,
他这招你惹你?你看不惯,不搭理不就成了。
蒋碧云继续道:
“1966年8月,戴红袖章的运动兴起,我在学校也参加了,我父母就因为是大学教授、讲师,身份特殊,受到了冲击,我根本没戴红袖章的资格,只能在外围转一转。
钟跃民,你知道嘛,那时我有多么天真,积极参加各种活动,大字报、横幅没少做,事事冲在最前头,那一刻我觉得我的人生抱负实现了,境界得到了升华。
可你知道我换来的是什么嘛?有一天我突然收到我父母单位的通知,说我父母已经服毒而死,而且都已经火化,两个大活人,我最亲近最亲近的两个人,就这么没了。
早上我妈还叮嘱着,在学校要注意安全,记得好好吃饭,等我回到家,只是那冷冰冰的家具,
没了,没了……呜呜呜”!
蒋碧云又是哭泣起来,
“我甚至连我父母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他们就这么如此突然的从我的身边离开,永远的离开了,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嘛?”
钟跃民愣住了,他从不知道蒋碧云父母会是自杀身亡的,又是如此的惨烈,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双亲突然没了,换作自己,怕是也很难接受,也不知道人那会到底经历了怎么样的至暗时刻。
蒋碧云抽泣着断断续续继续说着,
”从那以后起,我恨死了学校里那些戴红袖章的,尤其像你们这种大院子弟的头头,成天就是要打倒这个,攻击那个,口口声声说为了‘歌命’,大字不识的几个人,这算哪门子‘歌命’,最后又革了谁的命?
啊!!!”
近乎歇斯底里吼着……
“呜呜呜呜……”
钟跃民从自个兜里取出一手帕,递上去,
“擦擦吧,蒋碧云,对不起啊,我真不知道你父母……”
“你不用安慰我”,蒋碧云接过人手里手帕,擦了擦脸颊,道:
“我这心早就冰冷坚硬,谁都伤害不了它。”
“那你咋还哭了呢?”
钟跃民嘴欠欠的秃噜一句。
姑娘眼神狠狠瞪过来,
“别别……”钟跃民忙摆手,“开玩笑,开玩笑呢,
那个蒋碧云,你是了解我的,我这人一天嘻嘻哈哈的,没个正形,我呢也不怎么会安慰人,但我还是要说上几句,凡事都往前看,乐观一些,我相信你父母在天之灵,肯定希望你过得幸福快乐的。
别把自个封闭起来,这人啊,不能一个人就那么闷着,时间长了,没病都能给憋出病来,其实有时候想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得过且过,难得糊涂,或许这日子就会轻巧不少,你说呢?”
蒋碧云道:
“你意思我跟你一样,摆烂人生,撑死上一顿,下一顿不知在哪着落,你觉得这日子会变得轻松?”
钟跃民道:
“所以我说你活得太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没错,但过分担忧未来的事情,那就是没事给自个找事。
那话怎么说来着?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随着心走,不用太忧虑未来,真的!”
蒋碧云看着钟跃民,有个三四秒才道:
“钟跃民,这就是我们普通家庭孩子跟你们大院子弟最大的不同。”
第127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你能这么乐观,洒脱,能够游戏人间,知道是建立在什么之上嘛?”
蒋碧云问道:
“就是你这大院子弟的身份,不是人人都生在罗马,人跟人是不一样的,说难听点但也很现实,你们的起点,是我们这些普通家庭孩子,而且是绝大多数,他们为之一生都要去奋斗的目标、终点,
明白嘛?
所以我们乐观、洒脱不起来,身上带有很重的枷锁,沉甸甸的,压得你抬不起头来,你要不拼劲全力奋斗,那唯有被活活压死。”
“身份?呵呵!”
钟跃民笑了笑,道:
“我这大院子弟身份,也许还不如你们普通家庭的呢,真要像你说得这么厉害,你看我现在还能跟你在这说话?
早就去部队当兵,或者留京城,还需要来这下乡插队,再改造学习?
说真的,这身份我不要也罢,没劲!”
“那你怕是早就饿死了”,蒋碧云一点没给面,冷冷道:
“我刚说你幼稚,说的一点没错,你刚说得话,我可以理解为一种变相的‘显摆’。
你父亲的问题一解决,在你面前的就是一条光明且宽敞的坦途,以你父亲的身份地位,安排当个兵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也许啊,你在这根本待不了多久,就能去部队了。”
钟跃民道:
“你这说得跟真事一样,我都不知道,要是我老子的问题永远得不到解决呢?如何?”
“那最起码也是有个盼头不是?”
蒋碧云道:
“而且希望很大,人嘛,不就为这点希望活着,
你再看看我们,李萍、王虹、曹刚、钱志民等等,家里没权没势,没任何关系,国家把我们扔到这穷乡僻壤,
我们就是想努力,想拼搏,但却发现无论如何用劲,都改变不了自己的人生道路,来到这边后,晚上我躺在炕上,时常在想,我自己以后的人生,
扛着镢头,挑着粪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此反复,后面也许就嫁给一陕北男人,生了孩子,等孩子长大,他的人生轨迹也多半跳不出这一片贫瘠的黄土地。
所以,咱之间是有本质区别的。”
钟跃民都不知道说啥了,这姑娘太过 ‘精明’了,事事巨细,他现在是知道这位为啥整天绷个脸,沉默寡言的,父母出事当然占据很大一部分原因,但跟自个性子也有很大关系,
老爱琢磨,想来想去,得!最后给自个无端生出一大堆问题来,妥妥‘受虐狂’啊。
把左手的半个馍给送进嘴里解决了,拍了拍手道:
“咱也别想着未来的事,要如何如何?活在当下才是真,最起码现在,咱的‘身份’是一样的,甚至还不如你,你看看现在?
我这饿得前胸贴后背,你可是地主婆,我这吃了你俩馍,回头还得去你家干活,当个长工呢。”
“你才地主婆”,
蒋碧云剜人一眼,这人不正经是真的,但也有些好处,三言两语就能逗乐人,就是一没脸没皮的活宝。
见人也不哭了,情绪也稳定多了,钟跃民道:
“蒋碧云,咱今儿算和解了,好吧?就算重新认识,以后我要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该骂骂,该打打,打是亲骂是爱,这样才能增加友谊,
也许到时咱俩之间还能碰撞出不一样的爱情火花来呢……”
“滚!”
见人越说越没个正经,蒋碧云羞恼骂人,
“我刚说得那些话,不许跟其他人讲,明白没?”
“成成!”
两人在崖上聊了半个多小时,这才回到窑洞里,钟跃民一看菜篮子半个馍都没剩下,便叫嚷起,
“卧槽,你们这帮人丫的是猪嘛?这才多大工夫,把这一菜篮子的馍给造完了?
真特么是牲口。”
郑桐道:
“跃民,你也不看看我们多少人,我们都还没吃饱,谁让你跟人蒋碧云谈情说爱这么半天。
吃饭都不积极,怨不了任何人。”
“就是,就是!”其他人跟着起哄,赵大勇道:
“这有了爱情的精神食粮充饥,哪里还会觉得饿,哥几个,你们说是不是?”
钟跃民撇下嘴,懒得说了,刚幸亏拿了俩馍垫巴了下,过去到炕边,鞋子衣物一脱便上炕躺下休息,
“睡觉,睡觉……”
夜,已深,‘吃饱喝足’,众人也都沉沉睡去,钱志民、张广志,两人呼噜震天,此起彼伏,跟他娘交响曲一样,你方唱罢我登场,
简直了!
不过在同睡一个炕个把月后,其他人也都习惯,你要不闹出点动静来,他们都还睡不着了。
“跃民”,郑桐轻推了推边上的钟跃民,低声道:
“跃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