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面削着梨皮,一面缓缓道:“我知道王后想问什么,在担心什么。”
述里朵的面容下意识绷紧起来。
“王后所想,无非是这两日我驻军于此,不再向前,担心我有其他想法。以及——”
萧砚指了指那个小册子,笑问道:“还有我想对漠北做什么,王后所担心的事情,无非就这两件,对否?”
述里朵美目轻轻一眨,半真半假道:“正是,不过本后不是担心,是忧心萧将军不信任本后,才不肯与本后实言相告。”
说着,她一指南面不远处的连绵帐篷,道:“萧将军可知,你的出现,已然在漠北掀起轩然大波?本后两月前出塞,就已召集各部,然响应者几乎没有,可你数败耶律剌葛,整个漠北都因为你而开始转向,本后担心,你若被小人蒙蔽而不信任本后,这漠北,或就会生出无数祸心之辈……”
萧砚的目力很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能看见有几个酋长打扮的大汉在看着那几个侍女退回后,便在角落里开始垂首顿足,俨然是一副大失所望的模样。
听罢,他便笑着反问道:“王后,难道对我没有祸心?”
述里朵突然一滞,目光看着手中的小块黄梨良久,缓缓抿着咬了一口,迎上萧砚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借萧将军的话来说,本后难道还有其他的选择否?”
“哦?在喜峰口,尚有……”
“本后眼中,没有喜峰口。”
萧砚眯了眯眼,与述里朵的眼睛对上。
王后的表情很平静,美目里却显得很有一分斩钉截铁的决绝,毫不避让的与萧砚对视,且这次竟没有移开。
前者脸色不变,手中削下最后一块梨皮,道:“王后果然好魄力。”
“不,若无萧将军,本后也没有此番魄力。”述里朵摇了摇头,道:“且若没有萧将军,本后便会往喜峰口去,若无萧将军,本后也会相信喜峰口那边能成势……”
她沉吟了下,淡淡道:“可本后知道不会有如果,这漠北不复以往,已经不能再经折腾了。本后知道,萧将军能以雷霆之势大败耶律剌葛,就能够以同样的手段对付本后与大王。
本后在漠北与大王间,无非是选择了漠北而已,但前提是,萧将军能够诚心与本后合作……”
萧砚迎着她的目光,却只是一副轻松笑色。
他回过身,对着远处的那几个不良人招了招手。
须臾,一人急奔过来,单膝跪下去:“萧帅。”
“把东西给我。”
“喏。”
那不良人便从怀中掏出一面信件,双手呈上。
待萧砚取过,他便马上退去,俨然是没有偷听二人谈话的想法。
“这两日,你召见诸部酋长,几次三番都邀请我一并出席,我却没有答应。”
萧砚把那面信件交给述里朵,道:“我知道此举让伱大失威严,但我却趁机收集到了不少好东西。这是私底下表示愿意向我效忠的部族名单,你自己看看。”
述里朵眉头一蹙,急忙接过来。
甫一看过,她便已是下意识手微微抖动起来,显然是有些不可思议。
“如此,足以见我的诚意?”萧砚无所谓的将那削好的黄梨置于盘中,用手指摩挲着那小刀的刀锋,笑道:“他们欺你麾下几无兵马,汉儿军也损失的只剩下百余人,身边满打满算真正的忠心之人不过五百,又见我好像并非真正支持王后你,便建议我可以重新选一任部落另立大王……”
“唔……”他想了想,道:“也便是让我舍了耶律氏和王后你,他们这些兵强马壮之辈,则愿意奉我为主。”
述里朵的嘴唇被咬的发白,她抬头盯着萧砚,一时竟有些害怕的失语。
她知道这句话不似玩笑话,草原上并非所有部族都尊耶律氏,以前无非是耶律氏兵马最盛,控御的地盘最广,才让各部真心奉为王族。
但现今作为耶律氏起家之地的王庭元气大伤,耶律剌葛五万大军南下,逃回去的堪堪万余败军,阿保机又流亡在外不知所踪,述里朵身边更只剩下了数百兵马。
见此情形,他们这些来拜见的诸部酋长自然会生出其他心思。
实在是耶律氏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跌的太惨,葬送的兵马太多,连堂堂地王后实际上的兵马都不过五百,难免让他们在失望之余,盯上足以横扫整个草原的萧砚萧大帅了。
不提萧砚麾下那近万骁锐骑兵,单是那凑起来的三千重甲骑兵,只要辎重充足,对草原完全是碾压之势,须知连他们的漠北王庭,都不过只有一片宫帐,整个草原上,建有的城池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拿什么抗衡这堂堂重骑?
且在每一个时代,都不缺乏那种带路党,只要萧大帅点个头,真不知有多少部族便是砸锅卖铁,都要咬牙凑出一批供应萧大帅兵马所用的辎重出来。
“本后……”述里朵咬唇许久,低声道:“妾身想知道,九郎是怎么想的。”
她这两日实则看的很清楚,萧砚虽带着她一路向北上了上千里,看起来二者的联盟牢不可破,但她实在害怕,萧砚一朝反目,让她坠入无底深渊。
尤其是现在。
“王后不必忧心。”
萧砚笑了笑,道:“我对草原没兴趣,更无意留在这塞外不走。我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在数年内都能听话的漠北。
他们,不成。既没有王后你的手段和威望,自身实力又不足以压住各部让他们都乖乖听话,我一走,难免又会四分五裂,跑去和什么李克用、李嗣源、朱温撺掇在一起,甚是不符合我的预期。”
述里朵稍稍松气。
“不过——”
萧砚前倾过去,眯眼道:“王后太有手段了些,也着实让我担心的紧。”
“九郎说笑。”述里朵毫不犹豫的肃然道:“妾身愿以长生天立誓,若背弃九郎,妾身此生不得好死。”
萧砚看了她一眼,洒然失笑,进而将那枚黄梨一切为二,一半给自己,一般给述里朵。
“我还记得王后当日所言,你我共分漠北。”
“正是,妾身未敢忘记。”述里朵一脸郑重的接过那半块黄梨。
“那名单上的人,王后随意处置便是,与我无关。”
萧砚指了指那信件,盘腿坐着,道:“当下,便也该王后履行诺言了。”
述里朵微微一怔,进而招来一名自己真正的侍女。
“让尧光过来。”
须臾,耶律尧光便被两个侍女领来,前者尚穿着一件短袍,好似在练习射箭。
“母后”
“跪下。”
耶律尧光完全没有多问,立即恭敬的跪了下去。
述里朵看了眼萧砚,见后者好似也在看她打算做什么,便毫不犹豫的出声。
“尧光,抬起头来。”
“是。”
“看清眼前这人,从今以后,这漠北,你只能仰仗一个人,便就是萧将军。这王庭,你除了母后,便也只能信他。”
述里朵盯着耶律尧光,一字一句:“从此以后,萧将军,便是你的中原父汗。”
后者猛地一愣。
萧砚亦是饶有兴致的一笑,却并不出声。
“听见没有!”述里朵脸色一寒。
耶律尧光便不复犹豫,压根不肯多想,对着萧砚就拜下去:“尧光拜见萧叔……拜见父汗,请父汗教尧光箭术!”
述里朵吐出一口气,余光紧紧看着萧砚的反应,却见后者依旧一言不发。
她心下一个咯噔。
但马上,便传来萧砚淡笑的声音。
“王后,召集诸部酋长吧。”
“是时候立新王了。”
(本章完)
第202章 莫要丢脸
阳光洒下,整个草原上的可见度极高,一眼眺望扫去,似乎能看见天际线外的景象。
从喜峰口向北出,有一边塞要道名为卢龙塞,塞道绵延,处于卢龙山之间,甚是险恶。
东汉建安十二年,曹操北征乌丸“引军出卢龙塞,塞外道绝不通,乃堑山堙谷五百余里”,故此后千百年,此道一并和古北口要地成为燕地通塞外的咽喉所在。
当此之时,耶律阿保机登上山顶眺望,能看见塞外的草原,以及在谷口傍着滦河立下的营盘,从此面看过去,还能看见整座营盘扎得井然有序,很是严整。
他的心情很高兴。
从喜峰口一路出来,迈过了上百里的险道,剔除了上千老弱,终于算是将这批掳来的燕地兵马规整出了模样,不说是令行禁止,起码都还算是规矩,各个头头也终于听得调令,没有了那帮草包模样。
除此之外,他还从各营里分别选调出了上百精锐,简单训练了一下,以刘仁恭的名义设立了一支千余的亲卫军,也勉强算是有了模样。
若说那些燕地坞堡主有没有意见,当然是有的,且还不少,但谁叫耶律阿保机有女真人支持,又是一个兵强马壮的‘田道成’呢?所以在真正的刀把子下,什么意见都是没有意见,从檀州一路过来,也算是顺顺利利。
当下他们这支上万的兵马,除了辎重紧缺,无粮草供应,无军械外,总体而言已算是有了规模,在这草原上完全足够收服些许小部落了。
只要出草原,拉拢一些小部落解决辎重问题,阿保机有信心在半年内把这支燕地兵马收服的七七八八。
其实所谓收服,也不过是把那些原本的燕地坞堡主剔除,都安上自己的部将即可,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些坞堡主都把各自的兵马当成命根子看,短时间内阿保机还无法做到,不然难免会造成内乱火并,这是他现在不想看见的。
不过当下来看,阿保机自认为已经做到了最好,各营起码愿意听调令,也愿意随他去草原上避祸,也便是逃避萧砚,有了这個必要条件,他在草原上重新立足简直是稳稳的。
特别是现在看见这严整的营盘后,更让耶律阿保机一扫大半年来的阴郁,心情愉悦不已。
想他去年领两万精骑南下,便也是如眼前这样,立寨严整,各营令行禁止,麾下将领勇将无数,那燕地内乱,刘守文更是亲自前来迎接他。
彼时他第一次领堂堂之师南下,开始真正的插手中原之事,就似乎已经见到了漠北崛起之时。
想到这里,他便长叹一声,指着远处的长城可惜的一叹。
“去年,本王领兵南下,麾下精兵强将,燕地又内乱不止,本王在这南人的长城间来去自如,无人可阻,那个时候,真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真是犹在眼前。
本王离成功,也只在那一步之遥而已……”
在他旁边,完颜阿谷乃无所谓的发笑,用日益娴熟的漠北话道:“大汗何必丧气?俺们现在的兵马,未必就不是那……呃……万物金发的样子了?”
“怎么不是?”
耶律阿保机亦也发笑,意气风发的一指山下的营盘,很是豪爽的揽过完颜阿谷乃矮壮的身子,道:“有女真勇士相助,就已是比本王去年的景象更甚!这南人萧砚,不也是阿谷乃你和本王一起戏耍了一道?”
完颜阿谷乃咧嘴狠狠一笑,进而摩挲着下巴上杂乱的短须,眯着眼缓缓出声:“听大汗数次讲那南人,俺都对此人感兴趣起来,真是恨不得要让麾下儿郎和他比试比试。”
“不急。”
阿保机随意的一摆手,从腰间取下酒袋,咕噜噜灌下一口,擦着嘴道:“他如今势大,我们南下难免吃亏。”
进而,他将酒袋扔给完颜阿谷乃,叉着腰哈哈大笑:“可本王激他北上,他未必就敢来,这草原上,南人到底是玩不转。阿谷乃,你可知我们草原人和南人的区别在哪里?”
“还请大汗赐教。”
“南人打仗,太依赖辎重军需了。”阿保机摇了摇头,道:“草原作战,动辄就是千百里追逐,数不尽的马,数不尽的羊,我们在哪打仗,羊就能跟到哪。可他们南人,焉能奔袭上千里?”
“不成的。”他自问自答道:“南人要想深入草原,就得像那汉代的冠军侯霍去病一样,‘取食于敌,卓行殊远而粮不绝’,可现下燕地穷困,恰经大战,莫说是取食于敌了,本王看那萧砚,或许连配备一批出征时所需的辎重都困难……”
完颜阿谷乃若有所思,缓缓点头表示赞同。
耶律阿保机则是继续叉着腰来回走动,沉吟了下,摇了摇头:“本王倒不是不相信这萧砚没有魄力出兵,然而这河北祸事因他而起,又怎么可能会上下一心随便他差使?中原的人,向来上下人心不一,莫说是他勉强募齐了军需,但出兵又要顾忌大漠旷远,还要顾忌后方起火……”
说到此处,他便笑道:“须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是那霍去病的,这萧砚若真是存了以战养战的心思,屠戮我草原部民以获取军需,本王不信诸部不会联起来抗衡他。他在草原上没有呼应,岂敢随意北上?本王相信他是个聪明人。”
“大汗所言有理有据,俺实在佩服。”完颜阿谷乃倾佩道:“俺明白了,就算这萧砚真敢北上草原,最终也会因为粮道太长,辎重不足而自行退去?”
“是这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