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夫初闻方真修行难免如此,他们往往只注视着他人的神通法力、超然在上,并未想过修行本身究竟是什么,实际上绝大多数方真修士在修行之初也没有想过,往往等到了一定境界,能知回首反顾、自省自察,才会渐渐有所领悟。
修行所谓心性,看似虚无缥缈,实则便是修士自身面对修行本身的态度。有的人将修行视作登临高位的垫脚石,有的人则将修行看做是神明般尊崇、不假思索,有的人则将修行视若敝履、一屑不顾,有的人将修行记在心中、却未落于践行,有的人则将修行视若直达大道之阶,勤而行之、不忘不失。
修行或能欺人,却不能欺心。心性越佳之人,越能内观本心、越能明晰自我、越能除执破障、越能制情御性,唯独由此,越能通达无碍、渡尽劫数。
一个人的天生根骨资质可以用灵丹妙药改换炉鼎,心性也可以通过诸般阅历知见穿凿磨砺,甚至部分师门尊长给弟子传法时,会刻意布置种种考验,为的就是便于弟子磨砺心性。
但这种考验也多是顺势而设,需要师门尊长对弟子传人的情况有十足的把握与了解,因为心性既可以磨砺升华,也可以毁坏堕落。
郭岱方才施法,其实已经给齐柱子留下一道心印。这道心印内中并没有具体法诀,而是无有成见映照齐柱子心性,如果齐柱子能够炼就正法元神,凭此心印可见清明自我,往返复证,由此入元神心境。
当齐柱子能够进入元神心境,郭岱自然会有所感应,下一步修行的具体法诀便会在元神心境中传授,如同关函谷当初点拨郭岱一样。
但郭岱要做的事情更加复杂一些,他未来可能没有功夫来指点齐柱子,所以他打算效仿虚灵,斩出分神化念寄托在灵台造化之中。这道分神化念,不能随意交流,只能传授法诀,并且就齐柱子心性缺弊指明修持之法,有点类似于关函谷所炼制的九宫太素图。
然而并不是有了这道分神心印,齐柱子就一定修炼有成,首先他还是要自行炼就正法元神、明净神识,否则往后一切都是白搭。
与桂青子直接获得混元之精助益修行不同,桂青子毕竟已有相当修为,而齐柱子则是从无到有、资质平庸,即便给这些人以指引,不断磨砺心性,修为功力一点一滴积累,是否也能修炼有成呢?而不必在拘束于宗门之别、师徒相传。
郭岱并没有在意齐柱子未来是否修炼有成,若真要达到方真修行传承无别,根本不是郭岱一个人就能解决的,也不是成就了一个齐柱子便算数的。
至于齐柱子,他虽然不能跟随郭岱、聆听道法,但对方肯传授,当然也要用心听讲。好在郭岱也不用什么秘传隐喻,就用最简单的大白话,手把手教齐柱子如何站桩凝神、吐纳守息。
只能说学东西的快慢,也跟一个人的悟性有关,而且不同人悟性也在不同方面各有展现,就方真修行而言,齐柱子的悟性可谓是相当差了,郭岱教的这么细致,他还是糊里糊涂的。
接连三次重复,齐柱子还是连站桩身形都拿不准,郭岱就已经有些厌烦了,宫九素察觉到这点,笑道:“你这么快就不想教了?”
“愚钝之人确实不好教,朽木不堪雕琢。”郭岱说道。
宫九素言道:“当初主人也是这么说你的。”
“朽木置于烈火中交烹煎熬,淬尽浑朴、显现菁华,这种修行不是谁都承受得起的。”郭岱说道。
宫九素说道:“你不能指望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心性需要磨砺,悟性也要阅历,开窍有早晚、闻道有先后。那些讲究转世轮回、累世积功的修法,积累的便是这许多世的阅历知见,一旦开窍启悟,修为法力便可一日千里,这便是转世修法最大的缘法与根基所在。”
“一旦开窍,世上多少事成败赖于这个‘一旦’?”郭岱笑道:“天地造化无穷流变,变数古来万千不可计,我所留心印,只是留下一点定数,成不成但看后人了。”
宫九素言道:“只是这个齐柱子如果修炼不成,估计日后还会怨恨你。”
“升米恩、斗米仇,这种事我早就料到了。”郭岱言道:“如果他会因此而怨恨于我,那便怨恨吧。机会我已经给过他了,是他自己不把握,连根基都没打好,便妄图一步超凡入圣、君临人上,世上哪有这点便宜事?这种念头去到极致,明知此世无望,还不如早早一头撞死,争取下辈子投个好胎!”
第一百九十七章 知心
郭岱在南仓卫停留了三天,其实他一开始并不打算在此地逗留太久,只是打算最后跟随行百姓告别,然后自己与桂青子前往江都,毕竟带着这么多人一同北上江都,对郭岱而言不过是累赘罢了。
然而有一位从江都来的人,却是让郭岱暂时停下脚步。
“你是……虚灵分体?”郭岱看着眼前一名坐在扶轮藤椅上的高冠道人,借纵目蚕丛面上下观瞧。
来人赫赫有名,便是炼制出通明鉴的洞景真人,按照通报,他是代表太玄宫前来先行拜会“南天仙师”,交待后续接洽事宜。
洞景真人下身经络有损、不便于行,他座下的扶轮藤椅却是一件特殊的法器,能够托着他往来自如。手中总是捧着一面镜子,灵光内敛、难窥玄奥。就连他身上的道袍也是用名贵灵材织造而成,内中祭炼了多重禁制,有绝佳的护身守御之力。
但这些都不是紧要的,郭岱第一眼看见洞景真人,便感觉到他身上有极为熟悉的感觉,此人竟也修炼了《蜕解化形》,唯一不同在于,他只是修炼了功法本身,却没有炼化任何生灵的魂魄,就像是最初虚灵斩化出的郭岱分体一般。
仔细一想便明了,《蜕化解形》其中一项功效便是御劫保身,如果洞景真人炼化了其他生灵魂魄,那么腿足旧患便可不药而愈。虽然从本质上而言,这么做并不是真正治愈旧患,只是用别人的腿脚来取代。
以洞景真人在太玄宫和江都朝廷的地位,他都修炼了《蜕解化形》,显然是归附于虚灵,或者干脆就是虚灵早年间所培养的修士,安插进太玄宫中。
既然连南境的无量妙音塔都是虚灵手笔,那么与竹音大师并称的洞景真人,想必也是跟虚灵有密切关联。如此一来,作为传递机要讯息的通明鉴,恐怕也跟无量妙音塔一样,在虚灵面前没有秘密可言,甚至朝廷依赖通明鉴所传播的一切讯息,都在虚灵的掌控之下,也难怪会有惨烈的江都一役。
连洞景真人都是虚灵的人手,那么如今的江都朝廷可以说是眼盲耳聋,根本不可能明白自己所面对的敌人。而郭岱也彻底明白,为何南境激战如斯,朝廷却如斯愚昧放任镇南军覆灭,看来便是由洞景真人隐瞒战况局势,令整个江都朝廷陷于无知的状况中。
“非也。”面对郭岱的疑问,洞景真人从容不迫地摇头道:“《蜕解化形》虽是主公所赐,但我并未深修。”
郭岱看着洞景真人,问道:“那是虚灵派你来的?”
“主公虽有调令,但陛下亦遣我调查你的身份,顺便先行会面。”洞景真人说道。
郭岱只觉得好笑,却没有笑出声,说道:“那你到底是听虚灵还是听皇帝的?”
“主公于我,有再造之恩。陛下于我,有知遇之恩。”洞景真人则说道:“但这些年恩情已偿,如今的我只是从心而为,因为我也想来看你。”
“你?有何贵干?”郭岱问道。
洞景真人言道:“我想知道,你到底值不值得主公的托付。”
虚灵所谋究竟是什么,郭岱其实至今都不太了解,只是单凭心术去揣测,认为虚灵跟运劫、冥煞不同,是为君临人间。但听洞景真人这番话,似乎另有玄机。
“托付?虚灵到底想要什么?”郭岱问道:“你难不成能知道?”
洞景真人言道:“你可知道劫波论?”
“听说过。凡十二万九千六百年是为一劫,劫生天地开、劫尽天地隳,如水波起伏,世间劫劫相循。”郭岱言道:“当然了,不同传承、不同教派也有不同说法,有的会将数字说得很大。”
十二万九千六百年的劫波论,其实是罗霄宗内的一个说法,在《万化归元书》曾提到一些,至于具体是真是假,罗霄宗前人并未求证。实际上也无法求证,如果劫波尽头真是天地万物毁灭无存,那么能渡过劫波而存活下来的人,恐怕已是超脱此间的仙人了。
因劫波论而衍生的诸多问题,就是为何世上没有自上一劫存活下来的人?成就仙道飞升而去,是真的必须要离开这个世间吗?劫波又是因何而生?
提及劫波论的那位罗霄宗前人最终也没有找到答案,而他在《万化归元书》给后人留下的指点,则是认为不要过分纠结与劫波论,若世道真要崩毁无存,那便安心面对眼前世道。
郭岱对此等观点论调并不赞同,这种不得已的妥协、并自称为安心的心境,并不是郭岱魔道修行所要。如果劫波论是真,那么哪怕天地崩毁,那他郭岱也要长存下去。
而劫波论真正最有用的地方,其实不在于指引方真修士如何领悟天地造化,反而是流变成世俗教派引用的末世论、救主论,以劫生劫尽之说,宣称某人是救世之主。此等狂妄之辈自古有之,甚至如今虚灵就是在将郭岱推上这种地位。
“劫波论确实为真,但一劫并无固定岁月可言。”洞景真人言道:“一劫岁月长久,要看世道生灵演化到何种程度。生灵智慧越广大,劫波越短暂。”
郭岱问道:“你的意思是,人们越聪明,离天地崩毁越接近?”
“生灵智慧非仅是聪明。”洞景真人言道:“如果非要具体解释,那便是众生知见阅历积累越多越广,这一劫则越短暂。”
郭岱冷笑道:“那这个老天爷可真够不给脸的。方真修行传承兴旺,也算会令劫波缩短吗?”
“未必,要看具体修法。”洞景真人直视郭岱说道:“但灵根修法促使天下修士相互证悟、激发智慧,的确令劫尽时刻提早到来了。”
郭岱一开始还不怎么相信洞景真人说的这些话,但当他听见灵根修法的广为传播,会导致末劫提早,不由得想起传遍玄黄洲失魂瘟,世上可没有哪一种疫病能够一夜之间传遍五境州府。而郭岱御使洞烛明灯也隐约有感,失魂瘟起因也许是跟黄泉轮回有关。